路明非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的列车员。他面无表情的样子仿佛一具重新出土的木乃伊,“笑”这个无比复杂,必须牵动几十块肌肉的动作对于他来说难如登天,而且他似乎沉浸在这种想笑而笑不出来的浓雾般的快乐中,眼神里弹跳着嘲弄世间的丝线。
在接过路明非递过来的票据之后,列车员扫了一眼,就将车票递还,嘴上说了一句:“您的车票没有问题,打扰了。”
话音刚落,列车员就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帽子,缓缓朝着下一个车厢前进。路明非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拿着非常老旧的小型手电筒,那是他记忆中至少十年以前才会用到的款式。
随着列车员走入没有开灯的车厢,他的背影——起球了的藏青色的制服大衣——如同浑身长满了菌丝般短毛的蜘蛛一样钻入了漆黑无匹的小洞之中,偶尔闪烁的一阵光亮,似乎说明他在黑暗中还在寻找什么,但无论路明非的视力再怎么好,也实在看不清他的样子了。
路明非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头顶上传来了播报员的声音,用的是残留着地方口音的日语。
“列车车门即将关闭,请还未上车的旅客到售票处办理车票改签手续。已经上车的旅客不要在车厢连接处逗留,尽快找到车票上属于自己的座位,放好行李。列车即将发车,下一站,嵯峨野站……”
不知道是为什么,播报员的声音听起来既像是二十来岁的妙龄少女,又像是三十八岁离异带俩娃的成熟女子,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彼此重叠在了一起。
“入迷了?”渡边朝他打招呼。
路明非一怔,腰背处传来阵阵酸痛的感觉,他才察觉到自己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好久了。
自己刚才怎么了?
“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路明非嗫嚅着,走到了渡边的对面坐下,“这里靠窗,能看到外边的景色。”
他随意找了个话题。
“我比较喜欢坐在窗户边,因为列车上实在没什么可看的。”渡边说。
路明非觉得列车的座位安排和自己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他并不是没有坐过轻轨,但是他乘坐的轻轨座位是长条状的,两排乘客相对而坐,彼此只能看着对方的脸发呆。如果不想遭遇如此窘境,就只好低头玩手机。要是想看窗外的景色,要么站起身来,要么就凭借自己的身高优势越过对面乘客的脑袋看出去。无论哪种选择,路明非的体验都称不上舒适。
这辆列车虽然属于轻轨,座位样式却和他印象中的高铁差不多,而且两两相对,他可以和渡边面对面说话,不必转过头去了。
两个座位之间的小桌子散发着木头特有的那种轻微的香味,车厢的灯昏黄暗淡,完全比不过窗外的太阳。
等等,太阳?
路明非终于察觉到了不对。
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为什么相邻的车厢却昏暗得仿佛已经入夜?
“你看见那个列车员了吗?”路明非问。
“嗯,看见了。”渡边回答。
她平淡如水的反应倒是让路明非有些迟疑。
难道是自己想多了?
但是,真的很奇怪吧?
“那你也看到了刚才他走进去的车厢是什么样子吧?那么黑……”路明非还是说了出来。
“因为那节车厢没有开灯,而且窗户都拉上了帘子。”说着,渡边也拉下了窗户边的帘子,“看吧,只要把这个遮光帘拉下来,即使是正午的强光也能完全吸收,连一点点光亮也透不进来。如果全部拉下来的话,车厢就能变成暗室。”
的确,当渡边把窗户上方的遮光拉下来之后,刺眼的阳光就像是被完全反射了一样,连通常会透进来的那一部分都消失了,车厢里瞬间出现了一片被阴影笼罩的区域。
“这……”路明非目瞪口呆,“干嘛要搞成这种样子啊!很吓人的好不好!”
他得承认,自己刚才有那么一瞬间被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