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佟富明喝下最后一口凉透的茶水,在奏折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整篇奏折洋洋洒洒,三百多字,讲述了他在金山的整个经历,和无法及时入学的原因。
可等他写完,却又投进偷偷生起的火炉,看着墨水化成灰烬。
“我终究不是英雄,”佟富明苦笑,“这奏折无论如何不能递给总理衙门。”
这就涉及到大清官场上的纠葛。对于佟富明这样的留学生,并非所有官员都鼎力支持。其中有部分自诩为清流派的言官,认为此举是向洋人低头,失了天朝的威风。
因此他们无时无刻不盯着这帮留学生的动向,试图找到合适的理由,向两宫太后上书,召回所有赴美学生。
而佟富明这篇奏折里有关延熙消失,自己剪辫的内容,就刚好成为他们能够利用的证据!
这就如同兴凯湖的水面,看起来风平浪静,可只要投入一块石头,就能溅起千层浪花。
佟富明冒不起这样的风险。
他看向灯火阑珊的唐人街,几个女孩站在红灯笼下。心里不免想起寇湄来,不知道她身居何处,过得还算安好?
“即使我现在去溪山堂,当面向陈生陈堂主要人,估计他也不会给吧。”
佟富明拿着空掉的杯子,自嘲道:“我上火车的那天,陈生明显知晓我的身份。可等寇湄选择离开金山,照样派手下把她带走。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此话不假啊。”
说完晃了晃空了的茶壶,只好起身从客厅里倒了杯凉水。
凉水入肚,却觉得更加烦躁,心中的无名火熊熊燃烧。
从曼努埃尔把他赶下船的那天起,佟富明就觉得黑暗中有双无形的大手,操纵了自己的未来。
否则如何解释刚好碰见需要戏子的陈生,通往纽约的火车遭遇劫匪,还有突兀出现的延熙,穿越到的异世界。
如此种种,总不能以巧合一以贯之吧。
他越想越烦闷,二层小屋的雕梁画柱宛如囚禁灵魂的牢房。
于是再也忍不住,别上延熙的鎏金镂空腰刀,走了出去。
这还是佟富明第二次观察唐人街的夜。
红灯笼下的女孩们搔首弄姿,挽着三教九流,有辫无辫的手。嘻嘻哈哈地说她们身子干净,出自内地的正派人家。
几个醉汉倒在门前,手中仍握着偷来的啤酒。也就是夏天救了他们,等太阳出来,眼皮一睁,又变成老实的力巴,点头哈腰地出现在了码头和矿坑。
“公子,要来玩玩吗?”
有人向佟富明抛去橄榄枝。
佟富明厌恶她,只是抽出一段刀鞘里的宝刀,就让这位小姐敬而远之。
前方是他和寇湄唱《桃花扇》的剧院。剧院还在营业,但曲调变成下流的霏霏之音。
几个从澡堂出来,脸上洗得红彤彤的壮汉,勾搭着肩,去售票处买了张入场券。
售票处左边有一个买烤玉米的小摊。
摊主见到佟富明,四目相对,当即吆喝道:“加糖的烤玉米,五美分一根!”
佟富明这才想起来自己一天没吃东西,从他手中买下热情腾腾的一根。
“我说小哥,你刚到唐人街吧。”
“不是,”佟富明说了个不算谎话的谎话,“你知道卖云吞面和烧味的广式餐厅在哪里吗?”
摊主摊开手,“小哥您就别硬撑了,唐人街里几乎全是广东人,餐厅也以粤菜为主,谁知道你说的是哪一家啊!”
佟富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快快吃完玉米离开。
他又转了许久,见到的都是令人不齿的鄙夷景象。大烟散发出的恶臭,缠绕在空气的每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