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在地上徐徐转动画轴,将泛黄的画卷一点点卷出。
随着画卷铺开,变幻的白云、峭立的孤峰、山涧瀑布、嶙峋的枯松,三两笔墨,勾勒出一副青山白云古松图。
山水图?
郑修看得仔细,猛地一愣。
好像,没什么特别啊。
老和尚的动作加快。
郑修瞳孔一缩,发现亮点。
这山水图,整个画面用的都是浓淡墨色粗犷勾勒的手法,用极简的画风描绘出一种大气磅礴的景色。大气当中,却又给人一种仿佛凌驾于天地间、居高临下俯瞰世间的孤傲。郑修一眼便看见了在孤峰之顶,立了一座孤坟,小小的孤坟在孤峰之巅上宛若一个小小的包子般不起眼。
既不起眼,为何郑修会一眼就注意到那座孤坟呢?
因为,郑修隐约看见了,孤坟上用血的颜色写着字。
正所谓万绿丛中一点红,这如此强烈的对比色却是让那座孤坟上的血字成了点睛之笔,令人一眼难忘。
上面写着什么字?
郑修不知不觉站起了身,那孤坟上的血字忽然间扭曲起来,越来越大。郑修瞪大的眼睛里开始泛起血丝,他感觉那副画卷上仿佛出现了一個深邃的漩涡,吸引他靠近,吸引他向前,吸引他看清晰一些。
郑修感觉自己就快要看清孤坟上那一行血字是什么了。
“等一等!”
老和尚双手一合,将画卷卷起,同时轻喝一声,等等禅的奇术随声而出。
“等一等”三字就像是一面无形的大鼓,在三人脑中咣地一声,郑修只觉那副看似平平无奇的山水画卷上,扭动的血字不扭了,漩涡也消失了,那副画正在快速远离自己的视野。
眨眨眼,郑修惊讶地发现,那副画仍在那里,只是被和尚重新卷起,并未远离。
刚才发生了什么?
郑修如大梦方醒,这时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时站了起身,朝老和尚的蒲团走了两步。
旁边正是凤北。
凤北仿佛也受到了某种奇异的吸引,站起身走向老和尚。
二人并未重新坐下,一副简单的画让二人脸上多了几分凝重。
“素素!”
一旁传来和尚惊呼,回头一看却见本该捂着眼睛的楚素素却朝后倒下,两眼无神。
和尚呼唤了几声后,楚素素无神的两眼重新焕发光彩,睁眼后茫然道:“我在哪里?”
如尘怒道:“你又偷了?”
楚素素弱弱道:“我没有!”
“你偷看了!”
“我、我、我,那是无心之失!”
如尘摇头:“要不是师傅出言救你一命,你早丢了性命!”
楚素素顿时语塞,口唇发白,不知如何辩驳。
“心病难医!”
如尘又叹息着指责楚素素的行为是一种心病。
什么都想偷一偷。
他却不知这就是门径奇术的怪异之处。越是执着于某一个规矩,近乎病态时,便能窥入门径。
楚素素正是因为“偷”出了心病,才入了【盗门】,碰见什么都想着偷一偷。
见楚素素并无大碍,郑修移开目光。
沉默片许,郑修小声道:“我看见了一座山,一条瀑布,几棵枯松,还有,一座坟。”
凤北眼中闪过显而易见的讶异,不答反问:“你确定?”
郑修皱眉:“怎了?”
凤北低头,手指勾起轻托下颌,作出沉思状,片刻后道:“我看见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林子,林子间有打斗痕迹,有血淋淋的尸骸。最重要的是……”凤北抬头,以平静的口吻说出了一件令郑修震惊不已的事:“我看见树上,挂了一面腰牌。若我没有看错,应该是二十八星宿,东七星,心狐的腰牌。”
如此古怪?
郑修与凤北二人在同一幅画上,看见了截然不同的画面。
画由心生?
郑修猛然回头,问楚素素:“你看见了什么?”
“我……”楚素素正想狡辩说我没看,可看见郑修那凌厉的目光,只能老老实实道:“我看见了黄沙烈日,荒漠上有一匹马。马上好像坐着人,我刚想看清马上坐着的是谁,就被、被大师叫醒了。”
三个人,在同一副画上,看见了不同的画面。
这时郑修又看向如尘。
如尘知道郑修想问什么,便摇摇头:“小僧并未偷看。”
老和尚将画重新收起,用油布包好,捆结实了。
动作很慢。
直到将那副公孙陌的画小心翼翼、甚至有几分慎重地收好后,老和尚才道:“如尘,送客。”
如尘点头,朝正殿大门伸手行礼:“答应二位的事,小僧已办妥,相信二位也了了一桩心愿,请回吧。”
凤北看向郑修。
郑修缓缓摇头。
在二人即将踏出大门时。
“等一等。”
郑修与凤北同时停下了脚步。
这时郑修都分不清,到底是受了奇术的影响停的脚步,或者是听了那句话才停下的脚步。
但事到如今已经不重要了。
正殿中烛火忽明忽暗,老和尚的身影隐没在黑暗殿堂中。
“老僧有一句话……赠予郑善施主。”
“请说。”
“虚实难辨,黑白难分,对错难明。”
郑修一愣:“大师这话何意?”
“你…好自为之。”
老和尚说完,不再回复。
郑修顿时无语。
老和尚的“等等禅”让郑修没了任何脾气。
走出正殿,如尘朝内行礼,然后恭敬地关闭了正殿的门扇。
这时如尘长舒一口气:“师傅这些年几乎不接见外来人,万万没想到师傅今日竟破例见你们一面。”
“多谢花花大师。”
郑修朝凤北努努嘴,朝云流寺外走去。
如尘遵从老和尚吩咐,一路恭送,送到门口。
其余的和尚仍在火势的余波中清点物资,并四处查看到底是谁放的火。
路上郑修说起自己在树林中看见有人影藏着一事。
如尘闻言笑了笑,说云流寺有等等大师坐镇,云流寺可安然无恙。
“承蒙二位忧心,但二位大可放心。”
如尘笑道。
“冒昧问一句,等等大师的‘等等禅’,究竟如何练成的?”
郑修实在很好奇。
如尘忽然嘿笑一声,脸上多了几分古怪的猥琐,但这奇怪的表情一闪而逝,如尘轻咳两声,答道:“小僧曾听说,年轻时等等大师只是守门僧人,逢见人来访,便会主动上前说一句‘等一等’,来访者见师傅面善,皆不由停下脚步。一等,一停,一说,数十年光阴荏苒,突然有一天,师傅便成了。”
郑修与凤北面面相觑。
这他妈也能练成?
郑修很肯定等等大师的奇术与他无关。
等等大师的年龄都是多少年前的人了。
换言之,在白鲤村之前,世间早存在有奇术,只不过藏得太深,无人问津罢了。
郑修释然,别过如尘,走出云流寺外。
在山林中,凤北与郑修并肩而行,凤北平静道:“画中自成世界,极有可能是成了特殊的鬼蜮。”
“你也是这么想的?”
郑修笑了笑:“你猜那副画是否是一件诡物?”
凤北思索片刻,然后摇头:“依我看,不像。若活在两百年前的公孙陌真是一位天生异人,他一旦死了,附在他身的诡物也会随之消失在天地间。有朝一日诡物会自行出现,另择主人伴随降生。除非……”
“除非什么。”
凤北:“除非,公孙陌仍活着。”
郑修不置可否。
他觉得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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