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看到了叶企孙眼中的迟疑,程诺并没有施加压力,将《少年》杂志的创刊号放到他的面前,和蔼道:“企孙,先别忙着答应或拒绝,这是我们首期杂志,你不妨先打开看看。”
为了避免给他施加压力,专门给其留下一段独处的时间,程诺说完话特意拎着热水壶到厨房水缸去舀水,一会儿把水烧开好直接沏茶。
说来在老北京生活的日子还真惨,由于这老城区地下都是碱水,喝起来有股怪味不说,长期饮用对身体也不好,加之又没铺设自来水管道,所以这日常用水都是从城外水夫那里买的。好在价格不算贵,人家每天早上亲自送货上门,每月只需缴纳一毛五分钱,便可打上约420公升的甜水,算算倒也合适。
程诺在外面稍微多逗留了一会儿,打上两遍广播体操,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后,这才慢悠悠拎着水壶进来,边给煤火炉换煤,边说道:“怎么样,企孙对我们这份杂志观感如何,有没有找到一些设置不太合理的地方?”
叶企孙正襟危坐,趁着刚才那会儿功夫,他甚至在草稿纸上粗略罗列了一番,满满当当,那边程诺瞥了一眼,心里直接有些发懵,只是打了两遍广播体操,可不是二十遍啊。
“先生,我认为这刊杂志办的特别好,自己刚才在看的过程中甚至都学到了很多东西,比如第一点,关于气象方面的东西,就是我从来没接触过的......第二点关于生物,让我明白蝗灾时的蝗虫是有毒的,人不能吃......第三点关于物理,介绍了波粒二象性......第四点地质......第五点化学......”
本来程诺还蹲在那里掏煤灰,前面还听得很高兴,但后面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分明是现场写了一篇读后感啊,他哪里是需要这个,赶紧打住:“企孙,我想你是误会了,这本杂志的初衷是‘少年强则国强’,让你看这本杂志是目的是提意见,找缺点的。”
叶企孙不解:“市面上的少年读物非常少,在我看来《少年》杂志已经是其中的佼佼者,为何一定要在其中挑选毛病,纯粹的科普已经是非常难得。”
程诺将手中的火钳放下,拍拍手,指指脑袋笑道:“因为编辑室是以成年人的视角出发,而你才是最接近他们的人呐,除了科学素质要提高外,心理素质也需要重点把控。”
办杂志是为了将更多的孩子引向科学的大门,为祖国的未来撒种子,给我们的民族培养人才,但在科普的工程中也得注意思想建设,免得学了一身本事去当了汉奸,那乐子可就太大了,好比后面参与火烧曹汝霖住宅的北京大学学生梅思平,后面竟成了汪伪投敌急先锋,以被枪决了结一生,可恨又可悲。
青少年时期又是三观快速树立的阶段,秉承润物细无声的原则将爱国思想宣传进去,哪怕他后面背井离乡奔赴“月亮更圆”的生活,个人选择无可指摘,但别在民族大义上与家乡父老乡亲对立即可。
同时程诺也是从中学阶段过来的一個人,深知那个枯燥单调的时候,课间看上几眼课外读物都是件极其幸福的事,时常是某个人买了一本《看天下》《求学》《人物周刊》之类的杂志,大家互相传阅着看看,于小小的豆腐块文章深处,畅想未来的生活。
其它调味品不需要太多,能将这个只有黑白色的时代,抹上一点不那么醒目的红色,那更是再好不过。
叶企孙沉思了一会儿,逐渐反应过来:“先生所说的就是让我们这些过来人,看看这份杂志有什么不足,更好的完成育人宗旨?”
程诺来到他身边,扶着椅背鼓励道:“对,再往前多想想。”
叶企孙皱眉片刻,转而恍然大悟,仰着脖子笑道:“以过来人的经验,去解答过去的疑惑,先生是这样吗?”
“对,就是这样!”程诺拍手,拍拍他的后背以示赞赏:“我要你们做的就是放平身子,与他们面对面,以知心哥哥或知心姐姐的身份,尝试带着他们往前走,而你就是他们的榜样之一。”
程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刚坐下想喝口水,却发现茶杯里只剩茶叶,笑了笑又继续说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相信榜样的力量,于年幼的他们来说是激励,于现在的你们来说是责任,不知道叶同学要不要加入《少年》编辑社,成为我们的同人编辑啊。”
同人编辑的意思是既是编辑,同时又是撰稿人,这也是从《新青年》那里获得的经验,只不过科学院的杂志不以盈利为主,分红自然少得可怜,所以直接给这些编辑们发薪水,即便是学生身份,该有的一份也不会少,同工同酬。
叶企孙听完这话,立马兴奋的站了起来,不过话还没说就有些底气不足:“先生,在我看来这不是责任,而是荣誉,一种对我的认可,但以我个人的力量,恐怕很难完成使命。”
程诺笑道:“过度的谦虚就是骄傲了,我可是提前做过你的功课,年仅十五岁就发表了学术论文《考证商功》,虽然只是《九章算术》之一测量体积的计算,但能反复推测,揭破其误点,且说理之圆足,布置之精密,具见深心独到之处,已是了不得了。”
人对自己过去做的事往往有种莫名的羞耻感,后世的大师也是如此。
听完夸赞,叶企孙不但没有感到高兴,反而脸有些发红:“乃是几年前的旧作,当初选此为题也是使读者知我国数学文字自有佳者,至于辩语之处,反复引申,惟恐不尽,每每想及自愧肤浅,先生谬赞了。”
程诺脸上笑容更甚:“数年前就有入门之作,现在学习了几年,学术岂不是更高了,知心大哥哥想必当得也更加称职,若是再加推辞,企孙是要当知心叔叔吗,哈哈。”
叶企孙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是好:“先生,我不是那个意思......”
程诺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安心坐下:“放心吧,我知道你学业繁重,难免会有些顾虑,除了你之外,我还会拉上一些北京大学的学生,刚好你们也可以趁此多多交流一些,都是同龄人,共同话题肯定更多,就把少年杂志当做你们一个施展抱负的舞台。”
叶企孙这才放心下来:“如果是这样,那我定不负先生所托,不知北大那里先生会安排哪些同学?”
程诺不假思索:“当然都是些能人,不过以文科学生偏多,比如朱佩弦、顾铭坚、罗志希,哦对了,还有一个小胖子叫傅孟真,都是我看好的潜力股。”
看先生早有安排,叶企孙点点头:“虽然是第一次听说这些同学的名字,但先生所说定然不是等闲之辈,一定会将《少年》杂志办好。”
程诺笑道:“不过办杂志也不能仅凭一腔热血,我这里有有一些青少年课外阅读的心理,你们后面可以参考一下,比如兴趣阅读心理、补充知识心理、猎奇求新心理......”
这边对于杂志的未来热烈的讨论,那边水壶烧开了二人都没注意,壶嘴呜呜呜叫着,壶盖被顶的阵阵响,最后还是李老三听到动静赶了过来,本来想提醒他们,但看到正在商讨事情,只好作罢,自己将煤火炉封上,轻轻掩上门。
透过壶嘴的一缕蒸汽,两人的身影慢慢模糊,伴随着声音慢慢飘向远方。
次日,程诺站在门口送别留宿一晚的叶企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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