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溺爱一直持续到嬴稷大限来临前。
从来各国王室传位,都是考校继任者能力水平,以图强国。
而秦昭襄王却跳过两代,为了让曾孙顺利继位而向上逆推,以这条嫡系脉络选了秦孝文王嬴柱和秦庄襄王嬴子楚。
寡人的蟜儿才是天生的王,是大秦兴盛长久之主,你俩要在蟜儿未成年前替其掌管好秦国。
“祖父吓到你了?如此胆小可当不得秦王啊。”
嬴稷以黑袖擦擦曾孙眼睛,指着袖上的水渍道:
“看看看看,这是甚?眼泪!还好寡人当初没有下‘成年男子无故哭嚎者送官府的法令’,否则寡人就要去咸阳狱见蟜儿了。莫非这也寡人蟜儿的新手段?汝之泪水可化作江河湖海吞并天下,淹死那些叛逆乎?”
嬴成蟜被一本正经的祖父逗笑了,像是小时候被祖父摇晃着拨浪鼓强逗一样。
“祖父还是那么爱说笑。”
“谁与你说笑,我还真当是你的新手段。”
嬴稷掀开身后大氅,双手猛然向身后两侧一抖,劲风带着一袭黑色波浪腾空飘荡片刻,盖在了半边长条桌案。
坐在桌案上的嬴稷与嬴成蟜差不多等高,他双手拢在身前,直到这时才不再像是一个慈祥祖父,而是压楚蛮打强赵的战国大魔王!
“说,因何犯困。”
“祖父留下的蒙骜、王齮都离我而去,大父、阿父更是早逝。这些年,再没人如祖父一般信任我。我很疲惫,也很累,不知我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说过我做事,不求他人感激,但几无回应的付出,让我真的有些不想进行下去。外患刚解,嬴政又假死激起了六国内患。这个王位我真的不想坐,我根本就没有做好任何准备……”
嬴成蟜一字一句地说着,想到哪说到哪,双手捧着额头。
他想要做的事,明明有利于万民,却得不到万民的支持。
他身边仅有的支持人,还随着时间流逝而一个又一个地离他而去。
这个世界不是他一个人的单机游戏,永远没个尽头的阻力让他看不到头,而拦他路的人,都是纵观华夏五千年能排在前列的豪杰。
鬼谷子、张良、陈平、项羽……
这些人有着无法避免的历史局限性,但他们能发挥这个时代的能力极致。
鬼谷子虽然不知道后世有载人上天的飞机、千里可通话视频的手机。但这丝毫不妨碍他根据始皇帝想要早日解决六国余孽的心性,放大始皇帝欲望,引导始皇帝假死引爆六国余孽,要嬴成蟜早日上位。
嬴成蟜曾经很期待和这些历史名人交手。
他和纵横家顿弱找论题辩论是非对错,也和法家第一人韩非谈法,还和一直以儒家门生自居,而被传统儒家不承认的荀子荀卿说过儒家到底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相谈甚欢。
不论输赢,他总能得到启发,他以为这就是交手了,他让诸子眼含异色,而诸子也让他大为赞叹。
他现在才明白,那些虽然也是真言,但嘴炮其实都是闹着玩罢了。
兰陵的屠城惨案,始皇帝的假死泰山。
这才是认真起来的诸子手段。
“没有蟜儿,子楚不会为王,柱也不会为王。这个王位是寡人早就留给你的,你必须坐。你若早和寡人说你不想坐这个王位,寡人早就斩了你。”
嬴成蟜头颅从双手上抬起,错愕地望着祖父,不敢相信耳中听到的话语。
秦昭襄王面无表情。
“你不为秦王,寡人就不会容你活在世上,寡人不放心。当年父王立荡哥为秦王,为防秦国动乱争位险些杀了寡人,最后不忍下手,送寡人去了燕国。你之能是寡人十倍百倍千倍,寡人断不会留你这个大患。”
嬴成蟜怔怔听完,身子缓缓后靠,露出胸前那只仰颈玄鸟,长呼一口气,轻笑道:
“不想祖父竟如此看重成蟜,这算是对成蟜的安慰乎?”
虽然秦昭襄王口口声声都说要杀他,但他的心情却好了许多,他好久没有这种被毫无保留相信的感觉了。
“肺腑之言,不然寡人凭什么以你这个小子,连立两任秦王。”
嬴稷微微挺直身躯,脊柱完全展开的他高了靠倒的曾孙半头。
他居高临下地道:
“可如今看你这副模样,寡人怀疑当初是不是瞎了这对招子。一人二人的死亡算得了甚?寡人坑杀了二十万赵军,照样睡得好,吃得香。
“惊惧的诸侯是寡人最好的下酒菜,不为人理解的孤独常使寡人夜间偷偷发笑。
“世间尽是凡俗夫子,他们就是牛羊猪犬,天生寡人以驯之。
“要他们理解作甚?他们只配听,只配做。能做到的人活,做不到的人死。莫说那蒙骜、王齮,白起、魏冉亦如是。
“寡人想称西帝就称西帝,天子在又怎样?寡人就等着他发不满!寡人好借口出兵,寡人即位的那天就想灭周了。
“荡哥管他要鼎,他不给。借着荡哥急切要秦国东出的心理,诱荡哥举鼎,说能举起来就送秦,以致待寡人甚好的荡哥举鼎而死。
“寡人知道灭周给诸侯口实,但寡人就是要报仇,就要把九鼎运回大秦。让那些与寡人同为诸侯的猪狗看清楚,他们配不配。让他们知道这天下,是寡人说的算。
“这王位你若坐不了,就站起来还寡人,寡人还没坐够。”
秦昭襄王摘下腰间秦王剑,丢到曾孙手中。
“你自裁罢,寡人会厚葬你。”
沉甸甸的秦王剑就放在腿上,嬴成蟜一手握剑柄一手握剑鞘,稍微用力。
亮锋闪烁的光在他眼上晃过,他微微眯起双眼。
“祖父就是如此赐死白起的嘛?”
“不错,其不听寡人命令。军中上下尽以曾在白起麾下为荣,士卒皆闻白起之名勇战。不听我令,想做人不做狗,可以。那就去死,死人也是人。”
嬴成蟜还剑归鞘,挂在腰间。
“祖父听不下正确的谏言,容不下有能之士。逐穰侯,杀武安君,辞范相,困纲成君……祖父心胸太小了。成蟜确实不适合做秦王,但比祖父强一点。”
嬴稷眯起双眸,高冠微摇。
“哦?那寡人问你,韩国先有反声,陈胜、吴广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口号起义。短短不过月余就聚拢士子破千,愿战之人,更是早破了万数。你打算如何处置,派何人去征讨,可有思想?若等他们再做大下去,攻占韩国,尽占铁矿,复辟六国将有数不尽的武器甲胄,这些你可曾想过?”
嬴成蟜淡笑。
“陈胜、吴广不足为虑,灭之举手之劳。不需要从关中调任将领,韩地是我亲自经营,各县城的县令,县尉皆是我亲选。各县兵马一动,张楚土崩瓦解,二人不过笑话耳。”
嬴稷冷哼一声。
“既是如此,何不赶快动手!天下目光皆在看着我秦国卧榻之旁的韩国!你不尽快灭之,反贼尽小觑我大秦!狼子野心,滋生无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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