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张之城意想不到的是,时针刚转过三点,五个小队长陆陆续续赶来了。“叶子咧?”三队长说着掀开柜门,取出装在透明塑料桶里的旱烟,其他小队长纷纷围上来捻烟叶子卷烟卷,烟雾顿时冒出来,会议室像起了火。他们在雾中惬意地盘算着心事。
张之城住的院子就在大队后边,到了会议室前,赵美然被呛地连连咳嗽,打消了进去“认识认识”的想法。张之城抬脚进去,五个小队长或许对“拒请”的事仍存芥蒂,停止了吃烟吵嚷。在五双老眼注视下,张之城原本和赵美然准备好的开场白一下忘了,像一把装满子弹的步枪被卸了撞针。半晌说道:“各位叔伯好!”
五个小队长都笑了,接着吃烟,他们就像新婚的媳妇儿,心里眼里藏着很多疑惑要打问,却谁也不先开言,只是互相嘟哝着“挺好,挺好”。张岩后脚进屋,说:“怎么咧就挺好挺好?”
一队长胡子拉碴,面貌黝黑,挤着一双黑豆眼问道:“出一个工,一天十块钱,是真咧,还是糊弄咱这老壳子?”其余小队长纷纷附和,眼中散发出与农人憨厚外表不相称的精明。
“当然是真咧,”张之城说,“伯放心,乡政府李书记这么说咧,咱就这么落实。”
四个小队长向一队长望去,一队长点点头,见一队长手里纸烟快要燃尽,张岩随手卷一支递过去给他点上。一队长说:“不赖,不赖,是个好后生。那,指标咋个分咧?”
这时,安三边哼着调子进来了,说:“嘿嘿,大会提前开咧,咋不叫我一声。”
一队长说:“嗬,咱村儿大拿来咧,合着离了你村儿里就开不了会咧?”四个小队长笑起来,赵美然听得痛快,便也进屋,一队长继续说:“三边,咱提前告诉你,今儿这会,对咱各队穷户、难户都是好事,你可不敢胡搅!”
张之城这才注意到一队长手上拿着的拐杖,杖头上似乎有字。安三边笑嘻嘻说:“你是咱安三边的爷爷辈儿,就不看旁人,冲你老的金面,我咋敢咧。”
张岩向人介绍了赵美然,张之城坐到一队长身旁,众人拉闲话的当儿,六双石、苏宝国扶着村里四个老党员一起来了。六双石冲张之城笑笑,他的出现代表这场会议又将是一阵苦斗。寒暄一阵,开会时间到了,赵美然传达了水坝工程的重要性以及乡党委李书记的殷殷期盼,正式宣布了出工者,一天按照10元给予补贴。张之城讲话更不穿靴戴帽,只强调说了“公平、公正、公开”三个词,张岩示意苏宝国,苏宝国一如既往地摇头无话。
安三边捻了烟头,张口想说,六双石咳嗽一声将其制止。张之城抬抬眼皮,不信似地看了六双石一眼,孰料六双石又是一声咳嗽,开言了:“咱祖祖辈辈庄稼人,以前当支书的时候干事儿线条可能粗了点,得罪了不少人,张支书上来之后,这些人就背后风凉咱,今儿借着新支书的场子,我六双石给大家赔个不是,爷们儿们抬抬手,别在背后挑拨咱跟新支书咧。咱把话撂这儿,支书既然把章程定下来咧,我跟三边俩手支持,没有二话!”
这又叫人始料未及,难道六双石回心向善?张之城心里盘算着,四个老党员也点头赞成。
顺利地叫人心慌!
张之城打开黑皮本,开始下个议程,让与会人员各抒己见,谈谈困难。
一队长开始说:“时下农忙咧,庄稼汉不怕干活。咱村不比乡周边的村,从咱村到坝上来回大概六十里地,套牛车不可能,拖拉机的话,土道上雨多坑深,随时误在道上。所以说,咋去咋回,这事体要说清楚,咱回去才方便动员。”
张岩悄悄看向六双石,见他嘴角肌肉抽动,露出不易觉察的微笑,张岩也暗自笑了。却听张之城胸有成竹地说:“我们商量过了,出的工力农忙时晚上下工还要做活儿,咱就走省道去乡上,大队准备包辆大轿子,农忙时早晚一趟,统一上工。”
五个小组长私语几句,均表可行。张之城心里狂喜,安三边开言了,他对苏宝国说:“宝国,大队账上又要出血咧?”
苏宝国皱眉不语,安三边的话却引起五个小组长的注意,还是一队长开口:“三边说的,倒是个事儿,支书,走省道去乡里,来回八十里地有咧,连包俩月大轿子租金,再怎么谈不会低于这个数儿,”他比出四根手指,接着说,“这个钱真像三边说的,由咱大队出?”
张之城想说话,张岩狠狠地剜了三边一眼,抢先说道:“老少爷们儿,不瞒大伙儿,当时支书说十块一天补贴,一分不少全散给大伙儿的时候,咱就提出反对咧。可着二十个村随便打听,上边拨钱没有说不截留的,咱大队这次就不截留。可爷们儿们也得体谅大队啊,这个钱,我的意思,还是出工得补贴的户儿凑凑,不然村咧财政实在是太难咧,你说是不,宝国?”
十几双眼睛向苏宝国望去,他仍是镇定自若,泥神一般,过了半晌,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
小组长们争论不休,慢慢就把话题扯远了,张岩见势不妙,忙跟张之城交换眼神,将这个问题留后再议。
二队长说话了:“咱村头年出了个事儿,也是夏忙,家咧大人下地干活儿去咧,他家门前一尺半的水,没不到小腿根儿。六岁的娃子三尺高,楞叫淹死咧。支书,别怨咱啰嗦,大人们出工,家咧孩儿咋个办咧?”
“这个问题也商量过咧,”张之城说,“平时娃儿们都在小学,不过说话儿娃儿们就放暑假。村儿咧准备跟学校商量商量,借间校舍,暑期大人出工,娃儿们还统一送到学校里,请个老师看着管着,这就不致出啥子大问题咧。”
“嘿嘿,”安三边说,“指望来支教的?人家自个儿都没成人咧,说句难听的话,驴粪蛋子表面光,里头全是臭瓤子。”
“嘿嘿,”张岩报以同样阴阳怪气的一笑,说,“感情你捏开驴粪蛋子闻过?”此话出口,引来全场大笑。六双石干咳两声,大家接着议事。
张之城说:“支教学生有他们自己考核的要求,有时候不能像咱村小学老老师那么投入,也可以理解嘛。不过既然安叔提出来咧,咱就去问问老辈儿的老师,请他们出山帮忙。”
二队长摇摇手,说:“支书想到这一层,说明真是为咱实心办事儿咧,心到了就全有咧。老老师身体也不行咧,就请支教娃娃辛苦些日子,好在不用开课,照看几个娃娃,也不会出啥麻哒。”
安三边哼了一声:“虽说咱二队长家里没匣子儿子,不过可重教育咧,望女成凤啊,哈哈!”农村人对于生养儿子有种异样执着,换言之,是对香火承嗣的执着,二队长家里恰恰三个全是闺女,安三边这话出口,戳中对方要害,二队长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安三边哔哔赖赖,张之城忍耐很久,终于忍之不住,说道:“安叔,有匣子也得好好教育,听说您家有个儿子,敢跟您起硬茬架秧子打架,咋得一开始没送到武校,保不齐咱村儿出个成龙李连杰呢,哈哈。”
又一阵哄笑,张岩对安三边又拍又搂,让他难以发作,只好讪讪地坐着。
“行咧,”六双石说道,“三边你看,惹咧众怒吧,咱早叫你刷刷牙,嘴楞个臭,熏着咱新支书咧!”有人顺势开始拿安三边跟二娥打趣,内容粗俗不堪,哄笑阵阵。
这是哥子替弟弟解围,顺手将矛头指向张之城,安三边说:“是咧,咱好好刷牙,好好刷牙,不光支书,熏着别人也不好。”
眼见会议朝着闹剧方向发展,张之城灵机一动说道:“安叔,干刷不好,我那有牙膏,得空儿给您送去得成,孩子的事儿解决好咧,大伙儿才好安心出工上工。”
三小队长提出了浇水问题。
张岩说道:“浇水还有啥问题,老天爷下咧多少场雨咧,这不明摆着解放你们的生产力,教你带着队上龟孙好好出工挣钱咧,还不知足。”
“你他娘才是龟孙,”三队长笑道,“你他娘不是三队上咧人?”
见识了木塘村的支部扩大会,赵美然真正领会了“庙小妖风大”的涵义,安、六二位可真是村里的风伯雨师!所幸张之城应对了下来,扩大会大体上没被带偏方向,还算说事儿,还算不孬。赵美然偷瞥张之城,他也是松了口气。
各队按人头数将出工名额分配下,一声“散会”,众人纷纷站起身来,几个小队长对这个“嘴上没毛”的新支书开始另眼相看,老党员也连连点头,安三边气咻咻起身出门,六双石朝张之城含笑点头,接着和苏宝国一起去扶几个老党员。张之城反应过来,忙也去扶他们。
不料“门”哐当一声被撞开,这一撞力道之大,几乎把侧墙玻璃震碎,安三边因惯性向前摔倒。
见是安三边,六双石喝骂道:“麻痹的,干事儿还这么毛躁,好好说!”
“快,快!”安三边大口喘着气说,“闸,闸会出事儿咧,一条坝,坝子决口咧!”
“什么!”张岩双手拽着安三边胳膊,但安三边小腿转筋,整个人已是软了,哪提得起来,“这月闸会轮值,不是你老安家儿子,怎么会决口!”
“不知道,不知道!”安三边说,“喊人,快,喊人!”
初闻闸堤决口,六双石有种“苍天助我”的快感,待听到这月闸堤决口赶在自家亲侄儿轮值期间,他乍然变了脸色,爆发出年青人不及的力量。六双石搡开张岩,双手抓着脖领子一把提溜起弟弟,脖子上青筋绽起,问道:“人怎么样?”
“不知道,”安三边喊道,“不知道啊哥,快,快救救咱儿子,快救救恁侄儿啊。”
众人闻言无不色变,但六双石惊诧之后,随即恢复了老奸本色,双手虚按一按,说:“慌啥咧,怕啥列,大队是支书说咧算,咱请支书拿主意,支书说咋办咱就咋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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