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后的武英殿。
摆在御案的那只盘螭杯,自杯口而出的腾腾热气,正徐徐往上飘着。
内穿道袍、外披直领氅衣的弘治皇帝,沉着脸坐于御座。
萧敬微微侧着身站于御案边,听候着差遣,其余宦官却离得远远的。
弘治皇帝双手持着一份题本模样的文书,目光注视着其中的某处,久久不动。
只见上面写着:“九月初九重阳日,儿臣已至山东布政司辖下的滕县,于官道一段较为狭窄之处,遭遇一伙三四十人的‘响马’拦路劫夺。
在众护卫合力之下,这伙‘响马’不堪一击,未及一刻钟已被追击得四处逃散。
领头的三人虽然武艺颇佳,但众护卫一同出手,很快便将三人擒拿下来。
事后查点,我方车队及众人员毫无损伤。
经审问,这伙‘响马’实为附近村民。因村庄遭了水灾,几乎家家无以为继,加上官府赈济不力,已现村民活活饿死之例。
迫于无奈,这三四十名青壮年才拦路劫夺,不过此次为这伙人的首次之举。
在儿臣劝谕之下,领头三人已憣然醒悟,会将其有用之身报效朝廷。
临别前,儿臣赠了他们些许银两,以作其村庄赈济之用。
事后,儿臣亦派人暗中查探,赈济已落到实处,那村庄已暂无饥饿之忧。
然而,从北直隶,到山东布政司,仅一场水灾已让甚多地方民不聊生,就儿臣出京的沿路所见所闻,可谓哀鸿遍野……”
弘治皇帝正在览阅的文书,正是朱厚照亲手书写的,经锦衣卫直接送达御案的“密报”。
这是朱厚出京后,由锦衣卫传递回来的第二份“密报”,所提及的基本为他沿途所经之地的民生景况,多为忧心之事。
过得好一会,沉着脸的弘治皇帝长长叹了声,接着喃喃地道:“哀鸿遍野,哀鸿遍野……”
稍顷,他望向萧敬:“萧敬,这大明,到底是谁的大明?”
萧敬吓得随即跪了下去:“大明自然是万岁爷的。”
“那为何朕一直不知生民如此艰难?”弘治皇帝叹了声,又道,“众臣子,人人皆称‘政通人和’,何来的政通?何来的人和?”
萧敬几乎伏在地面上,没有出言。
“北直隶如此,山东布政司亦如此,难道南直隶也将如此?年年岁岁,蠲免那么多田赋。每逢天灾,各地赈济更不断,为何生民仍这般艰难?”
弘治皇帝不管萧敬是否回应,仿似自言自语般,继续道:“蠲免田赋,到底蠲免了谁的田赋?那赈济,又赈济了何人?”
虽然弘治皇帝所言清晰传入萧敬的耳朵,但萧敬如“雕像”般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他那里敢回应。
弘治皇帝神色怏怏,又叹了声:“起来吧,地上冷……”
他边说着边缓缓合上手中的题本,放到御案的一侧。
须臾,他伸出右手,端起那只仍热气腾腾的盘螭杯,凑到嘴边,往杯口轻轻吹了吹气,这才抿了抿杯中的茶水。
“东宫的安危,东缉事厂和锦衣卫切莫掉以轻心。”弘治皇帝望向缓缓站起来的萧敬,压低声音道。
仍躬着身躯的萧敬听得立马轻声回应:“万岁爷尽管放心,若千岁爷少了根寒毛,就拿老奴是问。”
为何萧敬敢夸下这般海口?皆因东缉事厂上报的消息里,无一不反馈朱厚照的众护卫强悍之极,连真正的响马都闻风而逃。以普通商队作掩饰的朱厚照一行人,离京至今安然无恙。
弘治皇帝颌了颌首,将手中的盘螭杯放了下来,未几,拿起御案的另一份题本,缓缓展开。
仅览阅片刻,他微摇了摇头。
原来这份题本,是进言于东宫千秋节当日,待早朝毕,先由文武群臣至文华殿向东宫行礼,然后于午门赐宴群臣,以示庆贺。
这般进言的题本已不是第一回。
还有数日,便到九月廿四,那是朱厚照的生辰,亦即千秋节。
不过,朱厚照已暗中离京,虽然没有告知任何官员,但如今人不在禁宫是铁一般的事实。
短短数日内,弘治皇帝又如何能将已到南直隶的朱厚照找回来,去接受这些文臣武官的行礼?
故而,对于这类进言,弘治皇帝惟有置之不理,继续留中。
紧接着,弘治皇帝又拿起一份题本,展开览阅起来。
仅一会工夫,他已满面怒意,沉声道:“他们这是要干甚么呢?至于再,至于三?”
虽然不知道弘治皇帝因何而怒,但萧敬刚放松的心情,却因他这道满含怒意的轻喝声,再次变得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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