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看见的自然不是恶鬼——那些被谢槐安称之为“行尸“的东西忽然从雪地里钻出来,却似乎被冻得太久,肌肉都已经僵了,行动上更没有他们之前遇到的那些马匪那样凶悍。这几个行尸摇摇晃晃的在雪里挪动,倒有几分滑稽。他们几人中,除了他方大参议,其余哪个不是刀口舔过血的狠厉角色?眨眼之间便将周边几个活死人砍了个干净。尤其是韩裳,今天早上连折了两个兄弟,这个时候下手多少有些发泄的意思,他那环首刀势大力沉,一刀下去往往连着脑袋带半个肩膀都给卸了下来,那些活尸别说还想攻击人,却是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就又躺了下去。只是四下里溅起一滩一滩的黑血,在无边的雪地上分外显眼。
虽然一时无虞,可杀了这几个活尸之后,谢槐安却发现了问题。那些东西正一只又一只从雪地中、从道旁的林间冒出来,他们汇集起来,虽然踉跄而行,却层层叠叠,阻断了他们的退路。
“走!不要浪战!这鬼东西,力气大得很,被抓住就难脱身!快走!”谢槐安招呼了一声,拉起杀疯了的韩裳顺着大路退走。他已经明白了个大概,这群不死不活的怪物怕是一直伏在雪地里,将前来探查的萧家兄弟伏击了个正着。若不是被冻得有些僵了,怕是他们也难以脱身——这群怪物,并非只凭生前一口怨气行事!它们是有智力的。想到这里,饶是谢槐安也禁不住有些背脊发凉。
萧家兄弟罹难,是不是也如这般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落入亡者的陷阱?若是这样,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又去了哪里?他们一路走来,沿途那些空空落落的村庄又是怎么回事?
“城……城!北安州城!”还没等他想明白,就又听得前面方文开始大呼小叫。刚开始的时候天上还静置着些许的雪花,多少阻隔了视线。可如今他们离得足够的近,谁都没想到,那座冰封的北地要塞就这样在茫茫飘雪里忽然出现在五十步开外。而且城门大敞,无人守卫。除了方文,这几个人都是上过战阵见过血的,自然也明白这事情的古怪。他们彼此谨慎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周遭空气冷得仿佛结了冰,仿佛将他们心头那团燥郁的火也给冻住了。
“这城里有什么鬼东西。”谢槐安收刀张弓,谨慎地向城门内瞄准。可那边只有白茫茫一片,看不透内里情景。他养的小猫刚刚打斗的时候缩到他的怀里不出来,此刻也不顾严寒站在他肩上,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发出威胁的低吼——北安州如同一只巨兽,而如今这只巨兽已经张开了嘴,正等待着他们自投罗网。
“怎么办?入不入城!”姚仲明也半引着弓,面向身后那些缓缓汇集的活尸。他们几十几百,已经如同黑色的潮水汇集起来,遮断了南归的道路。姚仲明举弓瞄了一下,肯快就放下了。堆在道路上的那些妖魔畜生少说也得有三四百个,就算是能一箭撂倒又如何?
“那些畜生走不快,我们先进城,闭上城门,再看看有没有旁的道路能绕回营地去的!”曹凛迅速下了决断,众人也没有异议。面对那种不死不退的行尸群,饶是他们骁勇无比,也不免手脚发软——这本来就是他们仅剩的选择,至少那座城看上去还算得上平静。
此时这路上积雪已经被冻硬,他们跑起来倒也不再吃力,就是一步三滑,模样狼狈。不过比起那些没什么心智的活尸倒是好了不少。待众人连跑待滑地跑到城门口,也已甩开那大队活尸有一里地去。
“快!快!上城楼!去落千斤闸!”曹凛发疯一样催促着众人。这北安州能扼守滦河流域,威胁整个辽西走廊,是北地军事重镇,因而本就当做要塞打造,像千斤闸这样的器械自然是不缺。而辽人城池工艺大多也承继自宋人,他们这些在西夏打老了仗的西军悍卒自然对此是熟稔得狠。姚仲明当下顺着城墙沿的窄梯冲上去,谢槐安更是三步两步便攀援而上,转眼间两人便一左一右消失在城楼的机关室内。
那千斤闸是熟铁制成,虽然奇重无比,可是在机括的支撑下还是顺顺当当地落下。至此,曹凛方才松了一口气。大宋工匠设计的这些城门机关固然精巧无双,可实际操作中卡在半道的事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他就怕这座空城被废弃已久,机括受损,到时候那千斤门闸可就不是他们五人人力可以推动的了。
“怎么样?那些鬼东西过来了没?”他几乎是手足并用爬上城墙,发现谢槐安和姚仲明早就已经等在那里,他们显然是从城楼里寻到了些许的军械,人手一张半人高的步弓不说,脚下还四散堆着两捆刚刚拆开的长翎羽箭。
“被挡住了,应该不会沿着城攀上来。”姚仲明喘着粗气答道。他这一趟可也是豁出来老命,心仿佛都要从胸口跳出来一样。倒不像谢槐安那家伙,稍微缓了两下就歇过来,此刻正探着头往下眺望。那几百个活尸已经到了城门下,看到千斤闸落下后竟还是不管不顾地往前走,直到撞到熟铁的闸门方才停下,然后便茫然地撞在熟铁之上,一下又一下,如沉钟大吕、绵延不绝。
“昨夜那不是野兽……”谢槐安缩了回来,一屁股坐在墙垛下,打开酒壶便不管不顾,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像是想要努力压住从心底爬出来的恐惧。
“什……什么?”曹凛刚刚爬上来,他这一百五十余斤的肉,在雪地里披甲奔袭,又被这么一通折腾,着实有些吃不消。毕竟再怎么算无遗策的头脑,在两眼发黑,头冒金星的时候都转不动的。
“昨夜那嚎叫……”谢槐安又重复了一遍,方才说,“曹将军不妨回头看看后面,看看这座城便什么都明白了……”
曹凛依言回头,只瞟了一眼便觉得自己两腿发软,若不是扶住了墙垛,险些就跪倒地上——这北安州,除了他们所在城门这片区域没有什么异样,整座城市哪里都是大片大片的血、鲜红的、暗红的、还有那种行尸身上流淌的黑,它们喷洒在街巷、墙壁与房屋之上,被这冷得发邪的天气凝固成一张诡异的画卷。
剩下的人也喘着气挣到了墙垛边,刚刚一场厮杀的煞气散去,他们方才注意到这座城市的异像——这不是一座空城,它已经死了。那血腥、那恶臭、那冲天怨气,一开始都被这场磅礴的大雪所掩盖,此刻却在渐渐溢出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不是野兽,那是这座城,垂死的哀嚎。”
谢槐安倚在墙边愣愣地望着天空凝滞的雪花。那股熟悉的恐惧正从他记忆里不安地翻涌,十六年时光呼啸而过,像利刃般切开仿佛被冻住的天空。他忽然想起来,那一夜的衡山……雨也大得发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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