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帝十二年的三月十五,华穗的黄杜岭上将要纪念一位争议人物的百年诞辰,黄杜岭上会有上千人赶来瞻仰当地名人黄经纬的坟墓,许多附近的民众都会抽空赶过去给这位名人上香。
黄经纬曾经是共和军吕其凯将军下属的一名普通战士,他的一生毫无战功可言。共和军基本控制全国以后,当选总统的江康开始为复辟帝制进行种种筹划。还在界河地区和前王朝军队作战的吕其凯因为江康卸磨杀驴发动“上京之变”感到震怒,因为江先主把那些为共和军运动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士枪毙后投入结冰的荒江,差不多有两万人死在这场事变里。
正在南方作战的吕其凯与江先主分道扬镳,他打算举起维护国体的大旗讨伐江帝。江先主的军队和吕其凯的军队当时就在华穗一带进行对峙,分不清局势的黄经纬带着几名战友前去挑衅驻扎在下巴山的江系和三藩军队,双方爆发了一场械斗,最后黄经纬被人用石头砸死在一条河里。
受到刺激的吕其凯不得不以这个理由和江康开战,他特意把黄经纬包装成一位维护共和的伟大斗士。几个月以后,吕其凯在成潭会战里因为寡不敌众而战败,共和军运动被基本平息下来。华穗本地没有出过什么名人,主张共和的吕其凯在民间很受人拥戴,程克为了提高民意支持率承认了黄经纬是一位英雄人物,所以当地人也就爱屋及乌给他举办各种各样的纪念活动。不管怎么说,这个人在无形之中改变了历史的走向。
余德志将要和张全忠结伴前往黄杜岭,他们漫步在晚春时节布满红花绿草并且尘土飞扬的乡间道路上。这时候拉着六名客人前去参加祭拜活动的苟助在路上遇到了他们,苟助好意要捎带他们一程,但是张全忠对他这样说道:“你这是要我坐到后备箱里去。今天的活动人员太多,可能有警备队来维持秩序,你超载这么多可不好办。”
苟助听罢答道:“警备队的懒汉没有这种闲工夫,我担心什么。”
艰难挤进汽车后排的四个客人让张全忠觉得有些好笑,他对苟助说道:“我不介意坐到车顶上去。”
不久之后又有人骑着带引擎的三轮车从路上驶过,余德志便请求对方把他们一起带上岭去。二人爬上三轮车的后箱并紧紧抓住护栏,他们把头往车内倾斜,这是搭乘三轮车的安全姿势之一,不然车上的乘客就有可能栽倒在马路上。
黄杜岭下方有一条直通山上的水泥道路,这里矗立着一座新建的牌坊,这块牌坊下面摆着两张拼在一起并覆盖上红布的木制书桌,坐在书桌后面的便是黄杜岭村的村长过涛,他正在登记别人募捐的款项,其余几个村民负责维护秩序和指挥交通,他们竭力避免出现拥堵。如果你愿意捐献一些钞票,过涛就会送给你一份有着彩印封皮的黄经纬生平纪念册。余德志给了过涛一张五十块钱,他很能理解对方的难处,举办这样的活动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即使有好几个人从旁协助,过涛仍旧管不好眼前登记簿上的账目,他用挂在脖子上的圆珠笔在账簿上写下歪歪扭扭的一排排小字。
黄杜岭的村长对余德志相当客气,毕竟后者跟庄顺的关系相当要好。
“德志,赶快过来领一本纪念册。”
上前领取纪念品的余德志问道:“郭涛,去年的几个工程怎么样了,钱都到位没有?”
郭涛脸上浮起生硬的笑容,他压低声音答道:“今年情况才好起来,工程款收到了一部分,我都把钱拿去银行里面还贷款,手里还是没有几张钞票。村长真是得罪人的差事,我不想再当下去了。”
余德志清楚过涛的收入绝对不低,但是对方历来喜欢装出没钱的样子来避免应酬,黄杜岭村长的职务更是一棵摇钱树,过涛绝无放弃的可能。
张全忠知道过涛好赌,他打趣说道:“老过想必又去给县城里的几个赌棍贡献收入了,不然你的腰包一定很鼓。”
过涛和张全忠的阿叔竞争过村长职务,所以二人的关系算不上有多融洽,余德志上前打圆场说道:“全忠,老过前几年在打工,现在当了‘包头’,档次都不一样。”
村长并不属于帝国的官吏系统之内,村民可以民主选举他们的领头人,不过村长的权力非常有限,其实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在较为富庶的地区,担任村长意味着可以动用大笔公共经费并且取得科举考试之外的晋升机会,村长还可以通过关系承包一些公共工程来赚取收入。一般人为了选上村长需要一家一户进行游说,然后拿出五十块钱和一包上档次的香烟来拉拢选民,过去出现过借高利贷竞选村长失败而被迫出逃的例子。
绝大多数的村长都是靠上述方式当选,如果下次进行选举时不用花钱拉拢,那么这名村长就是非常成功的干部。村长的职责之一是作为民众和官府相互沟通的桥梁,他要帮助村里的工程队讨要积欠的款项,设法谋取路面的维护费用,解决贫苦百姓的劳保问题。
这个苦差事被民众和官府夹在中间,村庄在面对老乡时必须维持一张笑脸,绝对不能恶语相向,否则就会显得仗势欺人和气量狭小。面对盛气凌人的官府吏员,村长又要小心翼翼和他们搞好关系,这样才能帮助村民争取各种政策优惠和拨款。
大家会发现一般担任村长和社区委员会的干部在家中都是一个火药桶,他们在外面谨言慎行很是难受,所以他们的火气只能发到自家人的头上。
帝国的门阀勋贵可以占据朝廷油水最丰厚的职位,百姓看不到他们捞钱的运作方式并且害怕他们的影响力,所以丝毫不敢批评。对于村长而言,只要他在上任后的几年里没有让村庄出现较大的改观,大家就都会以为村长在中饱私囊,把上级的拨款全都吞了下去。事实上,村长可能将自己的收入都拿去填补村里的亏空了。
村长趁钞票的门路除了少得可怜的津贴外,只能靠承包工程赚钱。这样做的结果便是招致别人的厌恶,他们抢走了别人赚钱的机会。到了后来,一般的村民行走在山间道路上,人人都会热情的上去打招呼,反而村长享受不到这份待遇。
村长这等微小的职务也需要左右逢源巴结很多人,村长在结婚或者给小孩办满月酒的时候,一些马屁精就会送上塞满钞票的香烟盒以及鼓鼓囊囊的红包,单份红包的金额都可能高达数千。这种红包当然不是免费的礼物,送礼者必然有着请求村长偷偷出卖公有田地的需求。郭涛也遇到过这类事情,不过他没忘记自己能当上村长主要是靠着庄顺的面子,所以也就不敢收下这类好处费。
三五成群的游人走在曲折的小径上,告别过涛的余德志和张全忠混杂在前进的队伍中。黄杜岭种满松竹的土丘怀抱着一座青石坟茔,从前在坟头上疯长的青苔和杂草已经在前几天被人清理一空。坟前的台阶业已摆满大家进献的花篮,五彩斑斓的条幅倚靠在一旁,上面写着诸如“热烈庆祝黄公诞辰一百周年”、“仁扶社稷,义助国邦”这类内容。如果黄经纬泉下有知,他必然会认为大家给他的评价过高了。不过对于逝者而言,人们总是不吝啬赞赏。
天空中漂浮着一层灰黑的阴云并且下着毛毛细雨,但是主办方在坟前左侧的空地上用防雨布搭起了一座帐篷,里面已经摆开桌凳供人休息。帐篷中的访客围绕着圆桌谈天说地,享受着角落里不限量供应的饮料和热水。
上午十点钟,纪念活动正式开始,此时到来这里的数百名访客将墓前的空地全部挤满,余下的人只能爬上土丘寻找站立的地方,大胆的小孩直接爬到树上占据最佳的观察位置。
各村的村长、地方上的名人以及“划水道”的教士都被请到墓前的平台上发言,摄影爱好者支起硕大的摄像机记录整个过程。
人们点燃了鞭炮并在噼啪爆响中缅怀起墓主人的功绩,平日在曲艺团里做后场头的民间艺人拿起喇叭、唢呐、铜锣和简易架子鼓在内的乐器开始奏乐,乐声在电子音响的作用下变得震天动地。“划水道”的教士替本地百姓开始祈福,然后点燃一捆捆熏香发放给大家进行祭拜。
鞭炮在空中不断爆炸,纸屑、硝石飞散落下,余德志和张全忠在一棵香樟树后面遇到了周占山。余德志碰上这位熟人后问道:“占山兄也来凑热闹了。”
周占山听罢说道:“我和杜老一起来的,既然这么热闹,二位为何不去上炷香?”
余德志摇头说道:“我怕就这几捆香会不够用,不能抢了别人本家上香的机会。”
三人便在香樟树下观看事态的发展,一位当地的业余诗人用华穗方言宣读了一篇祭文,大家轮流将手中的香插上墓前的石制小鼎,这场纪念活动的主要流程就此结束。此时的空气中洋溢着一种满足感,热闹的气氛让众人都感到无比愉悦并将各种不快置之脑后。
余德志感慨说道:“江后主时代,但凡节日就要举办庆祝活动,先帝非常支持民间的赛会,这可是帝国的黄金时期。”
周占山同意说道:“江后主是位大智若愚的君主,他知道民众在平时太过劳累,需要庆祝活动来宣泄不满和压力,这就和水库泄洪是同一个道理。”
余德志继续说道:“不知为何,我们的父辈都不喜欢后主。”
张全忠插嘴说道:“这个不难理解,我打个比方。某人在儿童、青年、老年经历过三位皇帝。假设他们都是很糟糕的昏君,那么这个人最讨厌在他青年时期当政的皇帝。”
余德志问道:“此话怎讲?”
张全忠解释说道:“儿童时代,还没有判断力,不管君主多么无能,也留不下什么印象。上了年纪以后,人们会看淡世事并对很多东西习以为常。比较年轻的那几年里,大家渐渐体会到天下的咄咄怪事很多,公平正义总是迟到。人们因为黑幕和暗箱操作栽了跟斗以后,不免会将问题怪罪到天子头上。后主当政的时期,我们的长辈刚好很年轻,他们自然不待见后主。”
余德志点了点头说道:“老张,没想到你还能想到这些地方。刘天子是不是刚好反过来,他是个大愚若智的人?朝廷那些劳民伤财的博览会、游园会和阅兵式搞个没完,可是平民百姓的集会交流都给禁止了。”
张全忠听罢说道:“好在程王爷没和刘帝一样。”
近期对刘帝很不待见的周占山调侃说到:“什么大愚若智,分明就是大愚若愚。”
这时冰凉的雨滴突然砸在众人的面颊上,张全忠对着二人说道:“我们去帐篷里面休息一下,雨要下大了。”
三人便进到帐篷下挑了一张圆桌坐定,他们邻桌上的交谈声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洪兄,想不到当初高举‘平等’和‘法制’大旗作战的共和军最后会建立起权贵横行的‘人治’帝国,我真是想不明白。”
“勇士在屠龙后,身上长出了鳞片,最终化身恶龙的悲剧再次上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