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十一长假第一天,天空晴朗。一列绿皮火车自南向北行驶在燕赵大地。阳光投射进车厢,反射在郝言琥珀一样的眼球上,同时,反射在他眼中的还有车外的景色。
郝言坐在被阳光晒的发烫的皮座位上望着窗外,那些自己小时候骑车游玩过的山地,它们曾经生满的碧绿密林都被铲掉,从它们身上林立起来的是一栋栋冷冰冰的商品楼群。新千年开始,家乡的楼群越来越多,现在宛如一副崭新的画卷展开,却让自己越来越陌生。
“呦!美院的大学生吧。”路过的乘务员从郝言身前的茶桌上把他的速写本拿起来,不当外人的,眯眼微笑着翻看。
速写本上画的是车厢里满坑满谷的乘客,画得铅笔线条寥寥,却形态各异,栩栩如生。
满意的看了有十分钟,乘务员将速写本合上还给郝言,却见他递过来一张纸。乘务员拿在手里,见纸上画的正是自己刚才看速写本的动态,原来郝言在自己看速写本的时候给自己来了一张速写。
郝言接过速写本,打开书包放了进去,里面装满速写本。
火车到站,晃悠悠的停住。
“生活愉快。”郝言祝福了拿着速写站住的乘务员,也祝福了自己在这列车里遇到的每一个人,背着书包下了车。
郝言善良、坚定且博爱。他祝福了自己遇到的人,但可能并没有人祝福他,他在走进家所在的胡同时,就感觉到了一种异样气氛。接着走进自家院门,穿过架满黄瓜的小院子,来到房门前,这种气氛就越来越重。直到开门进屋,气氛一下达到顶点。
老爸迎面朝沙发一指,让郝言坐那。然后给他端茶一杯茶水,还破天荒的把烟主动的往郝言身前挪了挪,示意,可以放开一点。
郝言心想坏啦,老爸老妈都公开支持自己抽烟啦,这么好?不会让自己相亲去吧,自己才二十岁,大学一年级,这也太早了吧。
老爸说:“你是咱们老郝家唯一的大学本科生,我们决定委你重任。”
传宗接代的重任?郝言想,一般这种事都是老妈开口,老爸帮腔,今天怎么反了?
老爸说:“从现在开始,你课余时间都去你叔家的房地产公司去实习,等你大学毕业也别画画了,就在那当销售经理。现在房地产行业正热,房价隔一天就暴涨一个样,现在正是入行的时候。”
郝言孙悟空一样跳起来,猴蹲在沙发上看着老爸,四十多的年纪,宽阔的胸膛,瘦削的脸,挺直的鼻子,这是自己的亲爸啊,他知道自己是一个绘画的专业的学生,自己七八岁就开始画画,能拿筷子的时候就拿画笔,这么多年来刻苦磨练一直考上大学,自己注定要当一个画家,一辈子都要创作,怎么就房地产了?
老爸说:“我知道你的心思。是,要没房地产行业的热度你还可以走你的画画之路,但现在不是有这么个赚钱的机会吗?识时务者为俊杰,人得懂得变通,懂得舍弃才能成功。改行不可惜。”
郝言听明白老爸说的核心内容就是钱,可让自己去做房地产的话,自己童年,少年那些挥汗如雨,执着画画的日子岂不就白费了。
“这,好像包办婚姻,说你别跟爱的人结婚了,跟有钱的人结吧。”郝言是个孝顺的孩子,盯着老爸的眼睛并没有强硬的表达态度,而是把更多的反对意见暂时放在心里。
老爸语气缓和:“别扯别的,这件事我们也不催你,假期很漫长,你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一辈子,把自己说服了。”说着,转头二郎腿一翘坐在椅子上看电视。
郝言钻进了沙发里,想着要说服一个美术生转行也不难,大学开学不久,自己参加了艺术学院里的师兄们毕业十年后回来开的一个见面会,了解到其中有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在毕业后改行,有继承家族企业的卖鞋,有开汽修的,有进入银行部门工作的,最离谱的是有个师兄当了妇科医生。能够坚持下来继续画画的人简直凤毛麟角,即使坚持下来,也都平庸无名。
说实话,老爸说的没错,美术生的一生大多将会充满贫穷和漂泊,更是前途未卜。
但,这些想要说服自己,不行。
郝言告诉自己,即使那么多师兄的案例摆在面前,也无法撼动自己一生要做美术生的目标,自己梦想不曾改变,不会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至于老爸提出来的要让自己转行去做房地产,可能也是被叔叔影响的脑门一热。老爸让自己想想说服自己,自己倒是先让老爸冷静冷静,过个三五天,估计他就会把这个念头淡了。
郝言想到这,跳下沙发索性出家门去网吧。出了自家所在的胡同,在大街的两旁看到一些正在没事聊天的左邻右舍,他们见了自己,无一不是对自己笑容满面,问询是不是叔叔盖楼,自己回来帮忙来了。
“大爷大妈,你们吃好喝好啊。”
郝言笑着加快脚步来到网吧,刚坐在座位上,打开电脑,伸个懒腰,准备爽两把CS,没想到网吧老板鬼一样从身后出现,拍着郝言肩膀:“画家,你叔叔正在盖两栋楼,也有你一股吧,还上什么学?拿房泡妞去。”
郝言一掌推在他的下巴上,将他推飞,狠狠的用大耳机把两只耳朵封严实,在震耳欲聋的低音炮舞曲下,才得以清净的扣动了两个小时的扳机。
郝言从网吧回来已经是晚上十点,进门闷头吃完饭,在自己房间里每天惯例的画了一些速写,倒头睡觉。
忽然,他发现自己竟然去了叔叔的房地产公司,按照父母的安排做了房地产经理,自己如鱼得水,财源滚滚长江一样进入自己的口袋。一瞬间,自己到了六十多岁,住着六百平米的大别墅,开着加长的跟火车一样长的悍马,享受荣华富贵,美酒美人。但苍老的自己,却在喝完酒后,发现自己没有能够实现成为画家的梦想,内心无比的悔恨,老泪纵横。
“不,我不去房地产公司!”
郝言从梦中醒来,张手想要抓什么,但什么也没抓住。他急忙打开灯,自己仍旧在自己房间里,自己还是年轻的自己,刚刚二十岁,自己还有无限的可能。
自己要将生命交给梦想。
一连三天,郝言都没和父母说话,早出晚归,拿速写本出去各个角落写生。
十一长假第四天,早上九点多,郝言起来到饭桌吃饭。
老妈撩开门帘从外面进来,手里提着三四个大塑料袋,里面装些菜花和菠菜,以及郝言爱吃的苹果和香蕉。显然是从农贸市场回来。
“秋天来了,菜又涨价了。好苹果一斤五块多,买不起了,只能花十块钱买了十斤烂苹果,把坏的削掉也可以吃。”老妈抱怨了一下,转头对郝言说:“九月的生活费没了吧,回去,这回回去拿多少钱?”
“你看着办吧。”郝言随意的说。他的生活费在同学中占下等,不买衣服,没有多余消费,一月三百块钱足够了。
“先拿五百吧。”老妈说。
老爸皱了皱眉:“咱们还够吗?”
老妈对老爸说:“咱们,吃平常的饭菜饿不着就行,给孩子多拿点,咱们少花点呗。”
虽然郝言可以在言语里果断的拒绝一切,但当生活的残酷摆在当面,还是让他拿着筷子的手一颤,心中对父母感动油然而生。他生出一种冲动,想马上抛弃自己所有关于美术生梦想,什么梵高,高更都一边去吧。什么工笔,写意都撕了算了。什么画笔、松节油都统统扔进垃圾。自己孝孝顺顺的听从父母的话,他们让自己做什么,自己就做什么,好好报答他们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