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蟾保持着沉默,她听得很认真。
激活古物需要无穷无尽的浩瀚灵脉,灵脉是天地运转的根系,也是组成魂魄的物质本源,它们在法则的框架中有序运行。情感则是另一种脱离法则的概念,不稳定也不确定,即便力量微弱,但是强烈的情感反应,不论感激,祝祷,还是诅咒,怨愤,都能够借助魂魄的桥梁影响灵脉的流向。它在秩序之外,却不容忽视,也无从制约。
于是法则容忍情感的意外存在,选择发展另一套纠正错误结果的程序。
琅琊郡王承诺的帮助在漫长的研究中过去,而意识混沌的帝王并未发现自己的躯体正被银流侵蚀,等到再一次偏转目光的时候,宽袍大袖之下已然空空荡荡,唯剩一双眼球追随面前的身影,等待他缓慢而谨慎地拨转玉璧上数不尽的星点。
“可惜,他等不到所谓的时机。”
回音在堵死的空间来回摇摆,玉蟾并未看出对方的惋惜:“破解星轨,逆转运行,当真能够天翻地覆,永生不死吗?”
她存了点微妙的讽刺:“我们连陵墓都出不去。”
叶子阳转过身,星轨在其后依序重组拟合,帝王的躯体残破不堪,没有嘴巴所以不能说话,没有耳朵所以听不见声音,只有右手所以尚能握住瑶光,还剩眼睛所以露出迷茫。
他看着瑶光,也看着那双眼睛:“不能。”
试图拟合的星轨再一次恢复原状,玉蟾猜测,不论是重组还是毁灭,恢复原状都是最糟糕的一个结果。
“转轮昭的价值在于创造‘错误’。”
“错误?”
十二章纹,四象星宿,过多的人工痕迹,仿佛是为了强调其本身属于人为造物而非来自天地本源,所以留下了异常明显的证据。而创造者的目的仅仅是为了那些游荡的铁面死士,打造一批能够容存天地间,逃脱法则的怪物。后人赋予了他太多其他意义,于是变得扭曲又神化。以此为陷阱诱骗并捕获的猎物不计其数,而如今在场的三人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所以在看到玉璧的那一刻,叶子阳就恍然醒悟,人们打造了轮回的镜子,编造永生的谎言,又将它遮遮掩掩,是为了和平和安定,还是认定仇恨和战争不可避免。他们终究只是天地蜉蝣,望不尽今朝,也看不穿来日。
“不该存在的就是错误,违背规则的也是错误。”
“你在说什……”
玉蟾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看见对方将手攀上僵死的帝王衣袍,缓缓抽离瑶光。
“他还没有死,所以躯体和魂魄仍然牢固绑定,从最开始就已经错了。”
叶子阳握住剑柄,他很少用剑,却讲究不急不缓,沉着稳定,刃进而没,宛如沉入水中力求没有溅出一滴浪花,再以同等的速度拔除,将本该存在的兴奋和紧张同样剥离。
巨大的压抑倾罩而下,她收紧喉口,感到难以言喻的窒息。
先前的陈述并非假话,在此地丧命的亡魂难以安息,叶子阳面色如雪,眼角如狐,再次提起瑶光,让这把帝王佩剑在空中划过圆弧,凝练至白的剑气形成实质,拖光野尾如一道弯月,砸向已经在千百年的岁月中巍然不动,按序往复的转轮昭。
剑光遇水则融,遇墙则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玉蟾忽觉心寒,最是无情帝王家,遥远的禁城遍地流淌的恰恰仍是同族的血,蟾宫尚且有心,而他们心上孤高无人,冬雪覆地,冷冷清清。
瑶光斩的自然不是玉璧,至光至烈的剑最适合用来对付妖魔鬼怪,此刻符合条件的唯有昔日的剑主,本应该与那些老祖宗们一起在帝陵安眠,为这座山脉添砖加瓦的帝王鬼魂。
帝王被誉为龙之后裔,即便死后魂魄依旧威赫煌煌,瑶光给予其最为极端的毁灭,剧烈,璀璨,在风暴汇聚的中心爆炸累以千年的积淀。
光自某一点开始盛放,失去边界和逻辑,如浆,似雾,透过砖石,墙面,透过四肢百骸,如同与生俱来的一部分长出躯体以外的花和叶,再拉着所有没入河流,沉入泥土。可那些清晰全然的感觉不过呼吸瞬间,花朵开始枯萎,河流开始逆行,光开始坍缩,万物重凝最后熄灭,近乎剥夺和失去的情感充斥全身,仿佛灵魂失去了终点。
剑落无声,所有声息尽数湮灭,叶子阳在劫后余生的寂静中大口喘息,与几近虚脱和崩溃的玉蟾相比,他的眼底满盛疯狂,再次拾剑为拄,向着被沉默的,被掰断了指针和齿轮的,剩下茫然和滞涩的玉璧前去。
银流失去牵引开始滑脱,碎裂成珠玉滚回阶下,玉璧失去光泽,变得干涸枯竭。叶子阳不知道自己还剩几口气,在即临的最后一刻内心蔓延的却是无尽的遗憾和可悲,璧面是浸染千年的余毒,凑近了方能看清满是脆弱与斑驳的痕迹,没有存在能够在历史中永久苟活。
玉璧之后会是什么,会通往地狱,还是奈何。
“可惜了,砸不碎。”他抵着玉璧缓缓垂落,瑶光还是不够锋利,斩得了妖魔却削不断旧墙。
悠长的叹息渐渐消散,而底部的银流再次蠢蠢欲动,也许是因为墙后存在天然的吸引,让它们热烈的合流。
“殿下。”
叶子阳掀起疲惫至极的眼,却看见玉蟾的身影。此前并未觉得这个姑娘瘦削的如此过分,安静,木讷,心里无比纠结却又单纯的要命。她的眼泪止不住,晃晃悠悠的拿走洁白的剑,也许是因为从小到大都很少哭泣,在被灵脉淹没复又抽离的那一刻,一辈子的泪水都涌了出来。
灵脉调动着积压深久的情绪爆炸,压得越狠炸得越凶,人真是奇怪,世界更是奇怪,情感与理智生来泾渭分明,却又强行绑定暗自照应。叶子阳自嘲一笑,可惜没人给自己记录反馈,不知魂魄最后会飘去哪里,更不知是否还会有人在乎。
瑶光与她很相衬。
在姑娘一边流泪一边砸向玉璧的那一刻,叶子阳却微妙的走神。他没有力气询问,她也没有解释,满脸泪痕的眼无法分辨可能存在的想法,只是对方是个聪明的姑娘,历经波谲云诡的小半生,理应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蟾宫的月亮也会杀死自己,剑与魄再度交会,于是光开启了二度的爆炸。
轰轰烈烈,波澜壮阔。
转动千年的玉璧,承载无数历史的过去,终于在烟火中彻底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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