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圣为相伴九载的毛笔取名相思子,药王谷供奉百年的炉鼎叫做明烛丹心。而黑伞自韩错出生起便与之朝夕相伴,倘若真如向家公子所言能够争一争千录阁的排名,他是不是也该给取个内涵深远的名字。
山顶风大,无处阻挡。韩错抱着伞,与小殊相偎在风中胡思乱想,遥遥望着山间纵马,披荆斩棘的向飞扬。
面对重重包围的鹿首仪仗军以及神出鬼没的铁面卫,韩错抬伞指天,口出妄言,要么飞,要么打个地道,而其坚定不移的姿势,显然代表更加赞同前者。在局面奔向向公子更加无法理解的解释方向之前,韩错挑明目前唯一能够冲破帝陵屏障的人是向飞扬,所以重点在于他单枪匹马的杀进包围圈,而韩错仅负责趁虚而入,趁乱打劫,以及微末的后勤工作,比如立于山顶注意屏障何时出现缝隙,在混乱到极致的风口将仍旧存活的向公子推入墓穴。
不久之前培养起感情的骏马雕琢在此时发挥巨大的作用,蹄下踏风,裂空狂行。堕入鬼道助其释放天性,而在三界混淆的如今则能够乘光破影,颠覆所有理论常识和基本规律。向飞扬本人则是条自帝陵遁出的漏网之鱼,缺乏相应的制裁规则,堪称无解足以让反应迟缓的世界本能发生死机。
这些都是百无聊赖的韩错和小殊登顶的胡言乱语,除此之外两人更多的是在讨论雕琢的凛冽身姿以及被带飞的晃不清人影的向公子。
他们一人一骑天降正义自正面突破。来自南荒的凤凰尾羽不过只能将两人短暂的带至半空,借黑伞的缓冲作用将向飞扬和雕琢于空中投递,丝滑地戳破只认陵墓气息的屏障,开始了单挑的冲锋之旅。
有鹿首的士兵在朦胧曦光中打哈欠,笃定这不人不鬼的地界不会产生任何意外,所以看到流星般降落的烧红鬼马之时,仅是更加用力的揉揉眼睛,然后对照旧一碧如洗的天际表达欣慰之情。
而正与被惊动的铁面卫奋力相搏的向飞扬则倍感凄凉,没有人想到他们会飞,正如没有人提前告诉他这些铁面死士乃其天生克星。
好在并不指望他靠双拳对击浩荡巨锤,他的使命是打草惊蛇,聚拢诱敌,即便他们个个对向飞扬的气息宛如猎犬追信死咬不放,雕琢的脚程也足以秒了这群脚底生风的大块头,将他们远远甩在身后。
七荤八素间,向飞扬晃荡的记忆里觉醒了往昔的回响,他自地底墓穴苏生,他在倒转的地宫生活,他对这片眠龙的山脉了如指掌,每一片地葬,每一道枢纽,反复尝试,反复摸索,他从囚笼逃离,本是其中好手。
……
“开了开了。”小殊的提醒与在阳光下逐渐泛出琉璃虹彩的弧面相互照应,未及韩错细致打量,彼方如炸雷隆隆巨响,山体剧烈摇晃,他险些没有站稳猛然倒向一侧的树干,头顶落下一打紫红浆果。
从鸟惊飞,鹿首骤动,干戈吵嚷之声此起彼伏。笼罩整座山脉的琉璃光晕更加具现,有如架起的道道彩虹,洋溢着浮光潋滟的泡沫感。那些不是泡沫,是裂痕,韩错在怀着犹疑正式打入内部与向公子会和之前,都不会忘记满脸洗不尽的紫色浆汁,以及飙至顶点的满腹怨气。
“他是把龙脉炸了吗?”
“最好是没有。”韩错在尘土飞扬的落点抹脸,回望时天际已经回归了原本的模样,在经不起惊吓的鹿首眼里会将其归为普通的地震,划入帝陵墓葬的某一起无法解释的意外,这个千疮百孔的时期,他们确实折腾不动了。
“韩错——”
凝声传音的功夫会者罕见,少有人闲的专门去学一项用来扩大扩远嗓门的本领,又难又费力,基本上无用武之地。而被点名的韩错准确的面向传声方向,满脸晦气的望着快马加鞭狂奔而来的向飞扬,和雕琢。
他的名字在过度凝结的音爆中显得有些扭曲,很难不认为对方不是故意的。
于是他的表情也跟着短暂的扭曲,并且万分确定对方直挺挺的朝自己冲来,以及身后紧跟着乌泱泱死魂缭绕的愁云惨淡,韩错再无任何犹疑,转身就跑。
上次见到这等群魔乱舞的催命架势还是年少误闯流囚墓地的时候,上次马力全开十八般武艺都用来跑路还是上次,谁还没有个狼狈的少年时期,谁还没有个狂追乱舞坚决同归于尽的倒霉同伴呢。
韩错头脑清晰,没有采取挖地道的朴素主义方式妄图炸塌牢不可摧的古代城墙,而是定位黄泉分支,精准地摸到九幽主干道,在空无一物的悬崖边跃向黑洞洞的深渊。高空速降的过程是情绪攀升的极致体验,借空中张开的黑伞,韩错捉住迟落的向飞扬,对方眼神发亮,半点不像被恐惧或者激动冲昏头脑,分明思路清晰的很。雕琢重新回归黑伞安灵,两人同时仰望高山天空,铁面甲卫串串似得挨到一起,拥挤在悬崖边,却再也没有踏出一步。越界即为背叛,背叛即为毁灭,他们生锈的大脑早已把自我两字清除,所以宁可在崖顶徘徊也不敢往陌生的地界迈出一步。
“说不定我当年也是走的这条路。”
无视向公子的玩笑话,二人平稳落地,没有小殊预计的骨碌碌打滚的场面,所以小姑娘轻巧体贴的拟声配音也没有派上用处。九幽在此处伸出枝杈,主动连接帝陵内部的河道,穿过模糊的人鬼分界,铺陈在眼前的已然是陵墓深处银光闪闪的河流。
无论如何两人仍旧是凡人之躯,甫一睁眼就感到扑面的腐朽毒气倾轧而至,小殊赶忙张开黑伞为他们保驾护航,以物理阻隔的方式对抗地底无孔不入的气息,在法则最为混乱的灵脉节点,显得直接而且有效。
薄北帝陵古老悠久堪称神圣文明,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打造之时就融合了许多上古失传的秘术原理,加上千年的审美与逻辑变迁,能够接触并研究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后来人只能不断地堆砌叠加,乃至无数精妙绝伦的技艺框合在一起,显得复杂无解。
向飞扬能够从帝陵脱逃,是个相当的奇迹。
银色的河道成为印象深刻的指路标,在韩错的催促声中,向公子硬着头皮回忆这些标志性建筑牵扯出的久远路线,他无言的辩解,谁会在逃跑的时候还能做好再次回归的准备,过于不合情理乃至令人感到悲痛。
“前还是后?”
沉默片刻,向公子答:“有没有别的办法?”
韩错抖一抖黑伞,肉眼可见的墨流笼成瀑布,尔后束伞成棍立于两人脚尖,啪,倒向右手边,重又撑伞的人答道:“非前亦非后,唯墙而已。”
朴素至极亦是真理,向飞扬的神经再次受到触动,恍惚间意识到当年的自己曾几何时也是个简单粗暴奉行双拳造门的唯物主义者,哪来的闲情逸致在地下兜兜转转编结迷宫蜘蛛网,怪不得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就记得破门之后干净利落的边框,还有脆成纸的手感,分明与其他石硬的墙面不同,通道必得是亲手打出来的。
在韩错和小殊匪夷所思的注视中,向公子坚定不移的走向死胡同,气沉丹田运至掌心,仿佛认定黑伞乃当世神棍,韩错稀烂的道法自有深奥,一巴掌下去,万籁俱寂。
向飞扬甩了甩右手,把左拳齐齐递了上去。
轰隆。
迈向成功的第一道门就此顺利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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