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着素日矜持的姑娘们个个伸长脖子的模样,唐绵绵默默的将自己探出去的半截身子挪了回来,然后装作无事发生。
青衣女子打趣道:“唐姑娘也对君主有所好奇?”
她诚实回答:“自然。南境君王,朱雀之主,他是自大荒百年之后的第一人。”
唐绵绵出乎意料的高赞让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而被誉为大荒第一的少年君主在众人的翘首中逐渐显于阳光之下。他穿的是便于行动的常服,暗色内衬,外衣则是象征楚氏一族的白底红纹,飞鸟衔莲的纹样以火焰的姿态装饰其间,最后与颈上璨目生金的纹路连接在一起,攀升至脸颊,直至没入额发。
也许是错觉,他的发梢似乎跟着染上金赤的颜色,在烈阳下越发灼目。
少年提着重剑,踏高台边缘急速跃下,如一只白焰火鸟砸坠地面,待烟尘散去,脚下方寸皆为焦土,逐渐碎裂至和尚跟前。
和尚哑了片刻,少年便耐心的等了片刻,只是朱雀烈烈燃温,烘的满场都燥热起来。借怀中雪灼唐绵绵暗自在一片沉默中环顾,却发现哪怕是原本激动兴奋的贵女们此时也个个噤若寒蝉,规矩万分。
无人胆敢催促。
“真的要打?”
和尚一脸委屈的疑问句几乎要让满场的看客抄手丢香蕉皮。
“不打怎么判输赢。”
“旗鼓相当方有看头,单方面挨揍多没意思。”
少年没计较是和尚自己放话挑战楚王的大话,也相对无视了借此拔高彩头至君王亲赏的约定。听和尚疯言疯语近两年,他依旧没学会那套恶趣味的恐吓调侃,殊不知他本人在中心一杵,不管什么话都已经带了几分威吓的味道了:“我知道你想要参与北境的会盟邀约,北牧的使者在梧桐丘住了五天无人问津,始终不肯归去,态度倒是十分坚决。”
“事关大荒气运,在下不敢掉以轻心。”
和尚敛眉肃容,两人并不顾忌在场诸多看客,更无论其中是非楚军,是否暗藏异心。正如楚王堂而皇之视凛军使者为无物,晾之任之甚至有闲情逸致大摆葬火节,一切都是仰仗于朱雀煌煌之威和君王本身的不可战胜。
在这样的前提下谈大荒气运,落在楚王的眼里到底该算作挑衅还是忧虑。
无人知其所想,君王的沉默如悬于百姓头顶的巨剑,是安身立命的保护伞,也是摇摇欲坠的环首刀。
“气运,命数。”楚王提剑缓步而行,剑尖及地裂出蔓延焦痕,嗓音犹存少年的清澈平静,“祖辈曾有万物源于星辰裂变之说,故天下命运系于星空之上,定轨自行不可更改。此言说为楚氏宗族驳斥,因我辈族人生于万焰,自焚火中涤荡重塑,星辰自走便管不着南荒十万焦土。故南境之民不信命。”
面对似乎为之一振的楚军士气,和尚苦笑摇头。自称南境百姓的人仿佛是游离于大荒法则之外一群异数,他们长久的被遗弃在无边无际的荒土,却从来不曾绝迹,故而不信奉星空,大地,生与死象征的是截然相反的毁灭与重生。
这是他们与北境根本的区别。
被驱赶至长城的凛军为了重返故土可以义无反顾,但楚氏不一样,南境不一样,他们自血脉深处认同那片荒芜的废土是自己的家,即便是被整个大荒都抛弃的生态地。
谁让他们活下来了呢。
说白了,他们一点都不关心南境以外的百姓,行至此处北牧为首的前线军队已有七万之数,但楚氏从南至北不增不减,他们如何能够统御大荒,如何能够夺位帝师,和尚暗自思考,但这样的念头不可能说出口。
楚王的沉默掩盖了少年郎本该昭然的心思,和尚只能去猜测,去赌若对方从未想过坐上大荒的帝位,那除了拔旗鹿首的复仇本愿之外,他是否还存着一点私心,正如任性来往沧西之时一样,有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找寻和得到的东西。
而帝陵之中,在那位“假死”的帝王的谋划之中,也许就藏着可以动摇其心的东西。
和尚清了清嗓子,却被少年突兀打断了。
“你想要什么?”对面被这一句打的摸不着头脑,楚王却换了口吻,“随军两年,你不任一官半职,也不求金银财宝,连程骁都已经升至一方大将,你却还是我身边无名无氏的白衣谋士。人为利来,无利则走,这是你教我的。”
和尚哑然。
楚王并未等他,朱雀的余火仍在地上流淌,唐绵绵听见身边的女子小声惊呼,楚王是在绘字。葬火节的图腾一众武人抓心挠肝苦了许久,一直没定下来该在何处摆一个威武壮阔的标志,缺时少材没地方,更没文人那种百转迁回的弯弯肠,这下倒好,君王亲自动手自是无人敢置词。
于是本该用于演武比试的空旷陆地,一人垂头沉思,另一人兴致勃勃的绘写大字图腾,而其余人等也随之默默瞪眼。
随着最后一笔落定,少年心情愉快的露出笑容,追问仍旧立在正中的白衣和尚:“想到了吗?”
“我求万世之安。”
“哪个万世?”
“千秋万载,泽被大荒。”
似乎早有所料般,无视周遭纷纷指责大言不惭或者空话连篇,少年反倒笑了:“从何说起呢?”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平生二十余年行南至北,往来观众生百态,知人人皆浮沉于苦海不得解脱。我思何为解脱,生死轮回不过仍是长路一条,重又来过,算不得解脱。既不得解脱,便不做七戒一斋的苦行僧,喜怒哀乐万念以聚方成人生。”
少年点头。
“初时人微言轻,自是人间浮萍无依无靠,故遇人渡人,遇鬼渡鬼,窃窃于万物私语,乃求一个安字。万物有灵,万物求安,人皆有所愿,所愿必存纷争,争则乱,乱则不安。如今我身于楚王身侧,目睹一城兴亡,万人生死,所求为动摇权柄和力量的资格,而既已得之,当求渡万人,当求万世之安。”
少年几乎失笑:“倒是我狭隘了。”
“渡人既是渡己,自求出路罢了。”
对方摇摇头,并没有把和尚的辩解放在心上,不如说如今大荒驰骋的几位掌权者,竟没有一个人的思想能到达一个无名无姓的和尚的高度。
“我准了。”
少年君主于火尘散尽的中央撂下最后一句话,留愣怔原地的和尚和满场军士女眷茫茫然,许久才听得嘹亮肃穆的呵声响应。
地面代表楚王绝对权力和一意孤行的图腾依旧热浪翻腾,有人士气大振,有人忧心忡忡,唐绵绵呆立半晌,却忽然想起那名提剑肆无忌惮的君主是比她还要小上几岁的少年,一时之间竟五味杂陈不知何去何从了。
而和尚登行至高处,不忘朝地面望去。
那是个“灭”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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