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马驿事毕,老板娘付出相当可观的报酬,同时为他们二人免费提供行路的交通工具,由马夫小哥拍胸脯打包票都是驿站中的顶尖良驹。
向飞扬尤为好奇,若他们一去不返,驿站该如何保证马儿归途。
小哥毫不担心的笑起来,策马驿的马儿都认得归路,不论去了哪里,都会记得回家,若是一去不返,那便是他们想要自由了,人怎么能阻拦呢。
韩错心中忽动,想起九隅山中那名叫做林檎的女子,北牧的家主称她受北海遗民抚养长大,却死在族民召请降下的天雷里。尽管此事被定性为赤鸦姬一人的罪过,成为警醒鹿首的慰灵碑,但并非所有人都信服这样的说辞:“我曾听凛军有人提起,北境长城外的异族与大荒同源,并称呼为北海遗民。”
就连马儿都想要千里迢迢的寻家而归,何况是人,被阻隔百年千年,依旧想要回到祖辈的故土。北境如此,北海遗民亦如此。
“凛军不会说这些。”向飞扬轻笑一声,此时的他更像“公子”,而非向家少侠,“定是诸葛先生说的。”
“你明白。”
“九隅之变我问过姑娘很多次,也许是不耐烦了吧,她将北境的现状包括长城之外的异族遗民都与我坦白。”公子的表情与其每每胜仗之后的运筹帷幄如出一辙,“哈哈,我并未缠着她,只是北境存在太多未解之谜,不仅瞒着远在帝师的朝廷,也瞒着凛军寒将本身,姑娘一个人守着这些隐秘,是不是不太公平。”
韩错想,公平二字该从何言起?
“北海遗民有一套自己的文字语言,偌大的北境着手研究并尝试与之沟通的,包括姑娘在内,不超过十个人。而这寥寥几人俱是姑娘最早培养的一批心腹,名单我自是不知,恐怕如今的北境也很少有人记得他们的家主出身雪穆城的最高学府,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大学士。姑娘称自己是在研学期间架构想要与北海之民交流的课题,并侥幸取得初步的成果。”
“长城以北没有汪洋大海,只有冻结长达上千年的冰原,自称北海遗民的兵卒不需要金铁盔甲,依靠坚硬的体表在冰层之上与凛军战斗。兵器纵然打磨锋利,但依然很难穿透皮肤对他们造成有效的打击。或许正因为如此,凛军被要求日复一日的练习弓箭,枪戟戈矛,尽量避免近距离的搏击。他们建立越来越高的哨塔和不断加固的长城,同样是为了防备敌人极为敏捷的身手,以及利用祭祀请神召来的狂风雷霆。”
“转机的出现归功于一名被生擒的异族人。”
两人停坡勒马,临高远望,韩错试探道:“与白头乌鸦有关?”
“不。”他又点头,“却也有点关系。在白头乌鸦之前,很久之前……你猜,那名异族人如何了?”
“死了。”
向飞扬敛目:“没错。死在姑娘和她悄然组结的团队手里,被切割成无数份,研成灰,撒成末,制成一枚枚颜色奇异的药丸。”
“……”
“开玩笑的。只是姑娘的确从这具特别的人体中获得大量的秘辛,包括其族长久以来以为是神降下的诅咒,其实是流传于血脉中的毒素,如今命名为鳞毒。鳞毒使他们拥有坚硬的躯壳,超常的体格,乃至请神的力量,但也加速其衰变,恶化,直至痛苦死去。”
韩错了然:“鳞毒就是白头乌鸦疫病的源头,所以北境才能快速的研制出对策。”
“虽未明说,但我猜测也是如此。”
他们朝北牧大营的方向驻足,哨兵远远认出公子的特征标志,并未有所动作。向飞扬如今是北牧的常胜将军,是众所周知的姑娘极为倚重的人,他从未排斥过这一事实,何况将他摆在姑娘当时的位置上,或许会选择其他的解决途径,却不一定能够达成如此成果:“后来,姑娘利用北海遗民极其信奉海神龙王的特点,以鳞毒之密诱骗他们相信北牧氏为海神所眷顾,要求他们的臣服,胁迫达成和平与休战。诚然一部分人对此深信不疑,另一部分却发起更加猛烈的回击,但内讧和混乱使本就势薄的异族成为羊入虎口,沦为北牧的阶下囚。这是北境的胜利,也是北牧雪雅的胜利。”
韩错握住缰绳,任由少年君王驱马踏上高地,即便只能看到向飞扬的背影,他也能够确信少年眼中的光芒从未暗淡,驱从星辰天命,耀于万人所向,故而无人再与之并肩。
“你认同她?”
“别人的过去不需要我来认同,而现在,”他笑起来仍然让人觉得亲切可近,甚至略显憨厚,“我们是合作共赢的关系,姑娘说,我是凛军取得最后胜利的关键。”
向飞扬忽然调转马头,定睛看向韩错:“帝师的刺探传来消息,朔帝大张旗鼓操办丧仪,又调兵遣将防护前往帝陵的官道,力保自身死后得以下葬薄北陵墓。我记得诸葛先生曾说您最是擅长送葬魂招诸事,今日得见,果然千真万确。”
他的眉目迎着光,却渐渐丧失了温度。黑伞中的亡魂开始战战而动,小殊疑虑不已,并未察觉压力正来自于几瞬前仍慷慨交心的少年君王。
韩错坦言:“帝陵处黄泉流经道中,近来隐隐有所异动,七州遍地灵灾为祸,却不约而同有所偏向,他们围绕的中心正是帝陵。我无法确定朔帝的意向,但作为大荒帝王,在彻底葬入帝陵之前,他们的躯体始终都是权柄的执掌者,可以穿透龙眠山脉的阻障,是所有隶属鹿首军队的最高统帅。”
“包括龙眠山脉的铁面死灵。”
“若他还能活过来,便包括所有在编的铁面卫。”
向飞扬觉得有趣。天之道恒在,命之理永存,生死轮回是大荒遵循的基本法则,无数人前赴后继妄图挑战世界的底线,却从未有过成功,手握权柄的帝王是否有资格窥破其中的漏洞,还是依然只是渺小蝼蚁的再一次挣扎苟存呢。
帝师的送葬队伍即将启程,随行的护卫军队将帝师围成铁堡水泄不通,北牧南楚互相观望,谁也没有踏出最先的一步,反而给朔帝提供了实施计划的机会。再有七日,七日之后抵达帝陵,也许就能揭晓谜底。
南楚不怕,他向飞扬当然也不怕。
“姑娘殚精竭虑,已经遣出使者前往梧桐丘,希望能够与楚王进行友好谈判。”向飞扬念道,“我其实还是很期待的,见一见当世的英雄豪杰,也见一见当年的故人。”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虽然有很多记忆遗漏,但我还记得那个心窍玲珑的和尚,他现在居然就在楚王的身边,世事果真奇妙极了。你呢,若是再见昔日好友,该如何相处,会站在哪一边?”
日近黄昏,马儿在原地驻足太久,有些不安。
韩错拉动缰绳略作安抚,黑伞垂在右手,传来小殊雀跃的声音,真的吗,我们也能去吗,好久没见和尚啦,要不要提前准备点礼物啊。
“我是司命,专管魂魄死灵,不擅长与活人打交道,所以于哪方都帮不上忙。”
“可惜,真是可惜了。”
他仿佛是真心实意的叹了口气:“若有机会,等我死后还得请你来帮忙送往轮回,到那时候记得提醒我务必完完整整的走过奈何,前生后世一并了却干净,莫要如今生般再记得那些似真似幻的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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