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禁城。
连绵不绝的宫阁楼宇只是禁城的一小部分,城外的人总在好奇张望,穷其一生都不得踏入一步,城内的人却被数不尽的规矩条例束缚手脚,只能从足下方圆抬头仰望墙外,却望不到任何未来。
黑鸦自墙头飞出视野,叶子阳收回目光,慢吞吞的挪回苦味弥散的药庐。
禁城中人才济济,前有巫卜大跳降神舞,后有群医为辅药的剂量争吵不休。朔帝仿佛乐见其成,不阻挠不训斥,鼓励延长这类乌烟瘴气的沟通,仿佛当真想让这些不同流派的能人异士给出最终的共识。
而与他同样置身事外,悠然自得的,还有地位非凡的药王谷。
其人神出鬼没,仅在帝王内室有一面之缘,除去白衣书生的一身打扮,便是对方身后跟随的侍从引人注目,姿容华丽,寡言少语,活像一个制作精良的人偶。而能让眼高于顶的药王谷带在身边的人,叶子阳转念,或者这就是一具人偶,是他们亲手造就的杰作,故而随身携带,时时炫耀。
帝后离心,殃及池鱼。叶子阳认为自己就是那条无辜的鱼。
“大驾光临,有何贵干,玉蟾姬?”
眼前的蒙面暗卫上下遮掩严实,看不出身形样貌,但叶子阳还是从那双淡漠的眼睛认出了对方。
“明日,”她头脸均覆裹黑巾,唯余目光投在身前的地面,“奉叶将军命,持信物启程沧西,交涉两州首府,力求联兵平叛。”
叶子阳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玉蟾低声道:“此行未必顺利,沧西态度暧昧难明,即便有叶将亲笔手谕加盖后之凤印,但名不正言不顺,教坊司为暗河之军,偏又单枪匹马,恐怕讨不得半点好处。”
沧州,西州占据河州西北,与此时深陷水患之苦的薄州东西相对,对陌州形成包夹之势。想要将未成气候的北境叛军一网打尽,必须要联合沧西的势力速战速决,帝后的决策不慢,在面对南楚来势汹汹还能将其阻隔在河州以南已属不易,同时对抗蛰伏多年的北境确实分身乏术。
可是沧西远离帝师中心,特别是沧州,以港口罗列建设起来的城市,如若参与到混乱的战争中,其赖以生存的经济命脉势必遭受严重打击,将近半数百姓丧失生计,从管理者的角度考量,即便帝师获得最终的胜利,他们遭受的损失也远远难以得到弥补,这是一项得不偿失的交易。
眼观鼻,鼻观心,保持沉默才能远离暴风眼。
玉蟾无法解决他们的问题,便做不到完全把握,而如今的形势已经不再富裕到让她白跑一趟回复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叶子阳不说话,她便只能将自己的疑虑和考量全副托出,谦恭温驯。江山易改,教坊司审时度势,从非迂腐顽固之辈,永远在做对己身最正确的选择。他们手握砝码,对所有人都乐意做出交易。
对于叶子阳而言,教坊司的投诚无异于雪中送炭。他作人质身处帝师禁宫,处处受制,势单力薄,长公主的府兵抑或是叶氏豢养的子弟此刻都把控于叶家将领的手中,而他与叶氏那层脆弱如纸的关系也早已和重新合璧的玉佩一样变得粉碎。除此之外,叶子阳本想依托于河州唐宗的势力,只是唐宗虽与皇室亲近,却依旧只能在外围游走,难以更进一步。
连打探消息这种事情还要自己亲自出马,叶子阳心想饶是自己脸皮城墙厚,也不能日日去后宫晃荡。然若是教坊司的人帮忙打下手,那便是利益与风险并存,两面三刀的人用起来得小心斟酌避免误伤自己,叶子阳叹气,有总比没有好。
“还望殿下能为我等指条明路。”
沧州,西州,叶子阳的想法在喉头囫囵一圈,最终开口道:“路不是没有。”
玉蟾姬半垂的头颅如风中玉树,纹丝不动。
“战火燎至沧西,损伤不可避免。久拖避战也非上策,且不说距离最近的北境狼骑是否会踏足两地,河州,陌州,薄州,泽州,平叛对峙长久拉锯,前线源源不断供给物资,填充兵力,流离失所的难民需要安置赈灾,一旦北地战事拉响,沧西也理应清楚时刻做好后备补给的分内之事。”
“他们心中定然比你我清醒,此刻游移不定只是为了商讨更多的好处。沧西重商轻士,于儒家大义嗤之以鼻,只相信实实在在的手中利益,这一点与你们更加相似,只要开出高价值的条件,他们便会遵守契约规则。”
玉蟾问:“我们……能给出什么样的条件?”
叶子阳抬手指画,仿佛眼前就是一张地图:“将北陌的商道划给沧西。沧西商货来往中原腹地只有两条路,青河驿道,或者经北陌牧羊衡道。无论哪条路,都因关外商货遭受重重征税,导致的结果便是商品价格水涨船高,奇货可居,而商人们的利润层层剥削,剩不得多少好处。”
“这本是帝王打压边缘领土的手段,防止沧西二地借贸易自身壮大,富可敌国,动摇基本,二来也是为了陌地牧民借此得益。如今非常时机,战事消磨的各地都需要喘息的机会,放开手脚也是理所应当。”
见玉蟾姬仍旧若有所思,叶子阳打断道:“莫非后不会应允?”
“不。这是双赢的交易。”
他轻叹了一声,意味不明。
玉蟾紧蹙双眉,最终仍旧什么都没说。她双手托着一张玄紫玉鉴,向上的一面端正的篆书“司”字,呈给眼前的人:“多谢殿下指点,禁宫沉闷,若有不便,我司可效犬马之劳。”
玄鉴入手如寒铁,翻至背面是两轮盈缺镶嵌的双月,叶子阳推测这是代表玉蟾的信物,足以号令大部分教坊司的人力资源。
他握住手中精致古朴的玄鉴,仿佛勒住一只被砍去双翅的黑鸦,徘徊于禁宫的幽暗角落,朝向自由和无垠,挣扎求生。
……
“看到那只乌鸦了吗?”
白衣小相手握青翠瓷瓶,咧嘴一笑:“仅仅是在乌鸦这等走兽身上取得的初步效果。羽翼褪色,眼瞳扩散,心跳停止,躯体僵硬,昨日里被当做死透的乌鸦第二天又可以振翅高飞。”
他身边仅有一名沉默的窈窕女子,却并未对主人做出回应。
那人也不恼,依旧说下去:“老皇帝开的条件不假,禁宫宝库搜罗大荒奇珍异宝,药王谷苦苦找寻的天材地宝在此地唾手可得。再多些时日,不管是皇帝要的东西,还是我与老爷子的打赌,都能在年底解决。”
“两全其美,你说是不是?”
“少爷说的是。”
被称为少爷的年轻人敛住笑容:“无趣。”
“为何无趣?”
“当然无趣。你既不懂皇帝为何非要假死,也不懂我为何非要跟老爷子打赌,更不知道这天下正正风起云涌,说不定一小瓶药丸倒下去便是翻天覆地,江山移易。”
“我不明白,所以为何?
那人又笑起来:“不明白是幸事,有疑惑则更妙,我喜欢你提问题,多听多问多言,即使对方不会告诉你答案,就像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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