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脸上的怒色还未浮现三息,就全都消散。
现今形势不在他,他连动怒的底气都没有。
在脸上的怒气散去之后,孙权的神色转为沉默。
而他的这一幕神色,亦被邓芝所察觉到。
邓芝知道孙权已经有妥协之意了。
邓芝对着孙权继续言道:“我王仁信著于天下,与将军签订盟约乃是真心实意。”
“今我王亦只是想将与将军之盟约付诸纸上,此乃合情合理之事,芝不知将军为何还有所迟疑。”
“将军之犹疑,恐令我王怀疑将军之诚心。”
“曹操,国贼耳。”
“建安以来,他所做之恶事,哪怕倾尽长江之水亦难洗净。”
“将军若还寄希望于与其通好,无异于与虎谋皮。”
“今日将军若肯与臣签订正式盟书昭告天下,以我王之信义,必不负将军。”
“若将军执意要与虎谋皮,臣亦无法劝阻。”
说完后,邓芝甩了甩袍袖,而后站起身,摆出一副要走的态势。
看到这一幕,孙权脸上的沉默转瞬消失不见,变为焦急。
他赶忙起身叫住邓芝。
在邓芝被他叫住后,孙权走下台阶,拉住邓芝的衣袖言道:“伯苗何故性急!”
面对孙权的拉扯之举,邓芝并没有抗拒,或者说他早就等着孙权有如此举动。
孙权扶住邓芝的臂膀,将其拉到他原来的位子上。
在让邓芝坐下之后,孙权方才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好,而后脸上浮现嗔怪之意说道:
“伯苗太过性急,联盟宣告天下一事事关重大,孤只是正在考虑而已,伯苗便愤然而起。”
面对孙权的假意嗔怪,邓芝脸上依旧肃穆,他对着孙权问道:“将军现今可考虑好了?”
在邓芝的问询之下,孙权眼中虽有几丝不满之意,但他脸上却浮现笑色言道:
“孤之诚意,长沙、桂阳可证。”
“今既然汉中王有签订盟书一请,孤又岂能不顾盟友谆谆之意,而起拒绝之举呢?”
听到孙权如此说,邓芝的脸上方才浮现笑容。
看着邓芝脸上的笑容,孙权心中虽有着不满,但他却无奈。
毕竟当初想向刘备请和,甚至重新恢复刘孙联盟乃是他的意思。
虽然他的本意只是为江东争取时间休养生息,但既然他之邀请已经提出,在刘备已经答应的情况下,这件事在短时间内是没有转圜余地的了。
毕竟这时候他将孙登、长沙二郡都已经交出,若这时候他要是坚决不签订正式盟书,一旦触怒刘备,那样的后果是他不愿承担的。
孙权之前之所以不愿意与刘备签订正式盟书,是担忧会触怒曹操。
但在邓芝的言语下,他明白了如今三家中江东最弱,就算他不触怒曹操,也难保将来曹操不会先易后难,对他率先发难。
既然如此,他还不如坚定与刘备联盟,至少刘备的信誉他孙权是信得过的。
只要曹操未灭,刘备不会轻易对江东起心思。
天下三分,三家鼎立,两边交好这条路是行不通的,最后的结果最可能是同时与两家为敌。
与刘备联盟,至少能保证刘备不会对其出兵,并且在将来曹操率军攻打江东的时候,刘备会派遣援兵。
善于权衡利弊的孙权,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孙权看向邓芝,对其言道:“伯苗请在永安城中稍待几日,孤即刻命人在长江边修葺高坛,届时孤与伯苗一同登高坛立盟誓。”
对于孙权的这个提议,邓芝欣然应允。
数日后,永安城外的长江岸边之上,矗立着一座刚刚经过修葺的高坛。
在这座高达数丈的高坛之上,汉骠骑将军孙权与汉中王尚书邓芝正齐齐站立在上方。
而在高坛下方,正站立在永安城中的一众江东文武大臣,以及上万吴军。
这时高坛下方的那上万双眼睛,正注视着上面的孙权与邓芝。
这上万人都知道,今日是他们的至尊与刘备派来的使者正式签订盟约的日子。
刘孙联盟始于建安十三年的赤壁之战,但自那一年开始之后的数次结盟约好,两方都未曾签订过正式的盟约文书。
所以今日,对于刘孙联盟来说,是个特殊的日子。
一旦等今日这件事传遍天下,无疑会对当今的天下局势再次产生深远的变化。
在那上万双注视着高台之上的目光之中,那些江东大臣的目光最为复杂。
有的人目光流露着轻松,感慨孙权英明,为江东化解了一场可能存在的大难。
有的人的目光流露着不解,似乎不明白为何去年孙权还口口声声说着要消灭刘备,如今却变化如此之快又与其联盟。
有的人目光中则流露出不忿。
其中以中郎将徐盛为代表。
徐盛顾谓身边同列道:“吾等不能奋身出命,为至尊并许洛,吞荆益。
公安一败,不能为江东雪耻,反而令至尊与刘备结盟,不亦辱乎!”
徐盛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的愤慨之色跃然脸上。
当与徐盛同列的江东诸将听到徐盛的这句话后,有的人脸上浮现了赞同之色,例如陆逊、韩当等。
亦有的人的脸上浮现了不满之色,其中以全琮最盛。
全琮对徐盛言道:“文向好胆气,今糜旸领兵就在百里外夏口,文向不若前往破之。”
“若文向能大胜得归,至尊必然不会再与邓芝订立盟约。”
听到全琮如此说,徐盛脸上的怒气一滞,他正想要发作,但他能怎么发作?
真就领兵前往与糜旸交战?
他虽胆气豪壮,但亦不是一莽夫,糜旸哪里是那么容易击破的。
全琮将糜旸搬了出来,瞬间令徐盛哑口无言,不再愤恨发言。
经公安一战后,旁人不知道,反正全琮是不想再与糜旸交战了。
况且全琮身为江东本土人士,他最想要的是江东安稳,在如今之际,更是如此。
所以他才会出言打断徐盛的发言。
在全琮的打断之后,高坛下方的江东众臣虽各有心思,但最终没有再发出什么“豪言壮语。”
在高坛上的孙权与邓芝两人身前有着一张祭台。
祭台上的烟雾随风升起,飘向天际。
孙权在命侍从当众朗读一遍盟书中的内容之后,他伸出手指在祭台上的玉盆中沾上牲血,而后他将手指上的牲血涂抹在自己嘴唇上。
此举名“歃。”
乃是春秋时期流传下来的,古老的一种盟约仪式,多为王侯所为。
在孙权以牲血封唇之后,邓芝亦按照孙权的做法照做。
高坛上的祭台之上,摆放着两份盟书,那两份盟书上早已盖好汉中王印。
在邓芝歃血封唇之后,孙权从一旁的侍从手上的木盘上,取下自己官印,而后他将自己的官印,分别盖在了祭台上的两份盟书之上。
到了这一步,整场盟约仪式已经接近尾声。
孙权在将官印放回木盘上之后,握住邓芝的手言道:“自今日孙、刘既盟之后,戮力一心,同讨曹贼!”
耳中听着孙权的保证,邓芝脸上虽流露着笑意,但他内心中却清醒的很。
就算有着升坛歃盟之举,就算有着正式盖印文书为证,但这些都并不能保证刘、孙两家以后就会完全亲密无间。
能保证盟约有效的,唯有自己的实力以及时势。
这一点不仅邓芝知道,孙权亦知道,乃至于襄阳城中的刘备也知道。
但将两家盟约之事,以升坛歃盟之举昭示于天下众人面前,至少可以保证在天下大势未发生大的变化之前,孙权会站在刘备一方,与曹操再无修和之可能。
而曹操在知道这件事后,自然亦会将孙权当做敌人,甚至会主动发兵攻打江东。
只要做到这一点,孙权的存在就会分担走曹操一部分的精力,将来刘备北伐之时,才更能有把握。
至于以后刘孙联盟会发展到哪一步,就看那时候的天下大势吧。
继续为友,还是为敌,就看三家中的弄潮儿各自如何作为了。
这便是三国,风云变幻,各骋智力,未来难测。
...
在签订了盟约之后,邓芝婉拒了孙权挽留的美意,他立即带着盟书回到了襄阳城中。
只是在邓芝走之前,他对孙权提出了一個请求,对于那个请求,孙权略微思考便答应了下来。
于是乎完成所有任务的邓芝,安心的回到了襄阳城中。
而刘备在得知邓芝已经完成任务之后,他便立即发出檄令,让关羽与糜旸领军撤退。
在得到刘备的撤退命令之后,不久后关羽与糜旸亦领军回到了襄阳城外。
当糜旸一回到襄阳城之后,他便成为整个襄阳城中的焦点。
因为,他的大婚之日到了。
汉代婚姻有六礼,分别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这六礼之中,唯有最后一礼亲迎需要糜旸这个新婿完成,其他的五礼,早就在糜芳与关羽的互相配合下全部完成。
汉建安二十五年二月二十日,方士言:今日宜嫁娶。
诗经有言:“文王嘉止,大邦有子。大邦有子,伣天之妹。文定厥祥,亲迎于渭。”
今日糜旸就要如当年的文王一般,去亲自接他的新妇回府。
在这日清晨的阳光刚投入襄阳城之中时,糜旸就被府中的婢女早早叫醒,而后在婢女的伺候下开始穿戴起复杂的结婚礼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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