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卡斯兰娜,关于卡莲·卡斯兰娜的罪行,你还有何话可说?”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教堂中却没有点亮烛火,任凭黑暗一点一点吞噬了肉眼可见的所有空间。
整个教堂内唯一的光明便来自高高站立在二十余级台阶上的尼古拉斯主教身后,他身后的那面墙全由精美的琥珀拼成,不知为何,里头明明不应该也没有烛火的痕迹,却散发着耀眼的金色光明,虽然从没有人见过所谓的天国之门,但若其真的存在的话……或许就是这里吧。
卢卡并非第一次在这样的环境下接受召见,但他还是忍不住抬了抬眼,主教脑袋上的尖顶帽与手中的权杖都被琥珀墙散发的光芒包裹着,只瞥了一眼就让人睁不开眼睛,更别说看清尼可拉斯的五官了。
尼可拉斯似乎格外喜欢在这个时间点接见外人,起码卢卡印象里,自己每一次接受主教召见都是在这个时间。
硬要说起来的话,黑夜与阿波卡利斯家族特有的阴鸷倒是十分贴合。而那金色的圣光又为他增添了几分神圣,更重要的是,通过黑夜、强光的双重遮掩下,他恰到好处地掩饰了自己的老态——尽管尼可拉斯主教身体越来越差已经是天命高层内的共识,如若不然,就算东征惨败,古堡议会也还不至于如此咄咄逼人。
不过是抬头、低头的工夫,卢卡却想了很多,他想到了三十年前,他、尼可拉斯·阿波卡利斯、弗朗西斯·卡斯兰娜还有萨布蕾丝·沙尼亚特,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就如现在的卡莲、奥托和埃莉诺一般。而命运弄人,弗朗西斯和萨布蕾丝都已英年早逝,尼可拉斯半只脚踏进了坟墓且不说,如今他们也形同陌路……
没有工夫唏嘘了,当然也不用刻意思考,服软求饶,这种别的卡斯兰娜一辈子也学不会的东西,他这个异类却早已熟稔于心:
“卡莲公开诋毁天命,还在言语中亵渎了神明,自然是万死不能辞其罪。况且,她身为卡斯兰娜家族的一员,居然抢劫一个普通人的财产,实在是有辱门风,我已经行使了家长权,卡莲从即日起,与卡斯兰娜家族再无关联!”
“哦?卢卡·卡斯兰娜,你以为这样就能将卡斯兰娜家族从这件事中摘出去吗?真是可笑!”
尼可拉斯的声音从上方轻轻飘下,却又有些嘶哑,好像喉咙里卡了太多痰,就连话语也变得含湖不清。
卢卡心里巴不得这个老东西直接被痰卡死,现实里却也只能卑微地低着头辩解道:
“非也,这只是家族内部正常的惩罚行为,即使天命不追究卡莲的行为,卡斯兰娜家族也一定会对她做出处罚。”
“很好,你们卡斯兰娜家族一向有觉悟。这是好事,但是……你们也总是将觉悟用错了地方。”
“呃……主教大人,还请您指点迷津。”
“呵呵!”
尼可拉斯举起权杖,在脚边重重顿了几下。
“卢卡·卡斯兰娜。卡斯兰娜……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卢卡,你我之间,也不必遮遮掩掩地说一些废话了——你不过就是想在这次风波中保全卡斯兰娜家族,这瞒不过任何人。”
“……”
卢卡重重叹了口气,确实,都是成年人了,谁不晓得谁的心思呢?
只是平常大家相处多少还要讲一点脸面,所以不会把话说的太直接,但此刻的尼可拉斯显然已经顾不上这些了——换一种说法就是,脸都不要了。
也好,撕破一切脸皮,有什么说什么,谁都不许打机锋,或许对于面子是一种伤害,但对于脑子实在是一种福音。
“卢卡,你知道古堡议会,和我的区别在哪里吗?”
不等卢卡回答,尼可拉斯自说自话地接了下去:
“古堡议会想要的是权利,他们想要的是被三大家族把持的天命大权。天命从建立的那一刻起,所有的权利便都由三大家族支配,古堡议会只不过是为了防止决策失误,以及弥合三大家族之间的关系而建立的。现在他们抓住了东征失败的机会,他们想要的是颠覆天命由三大家族领导的法理,既然如此,三大家族本身是否还存在,对于他们而言是无所谓的——他们想要的不过是三大家族手中的权利。多么可笑!”
似乎是为了配合自己的言语,尼可拉斯发出了一连串冷笑,但大约在五六秒后,他便卡了痰,只能一边拍打胸脯,一边剧烈咳嗽,为了保持主教的风度,他甚至不得不把痰咽回去。
不过,主教毕竟是主教,脸皮比沉重的尖顶帽还要厚实,他很快就装作无事发生,继续说下去:
“但我不一样,阿波卡利斯家族不一样,我同样想要我的后代完整掌控天命的权利,但我本就是天命的主教,我的后代也会是天命的主教,我们生来就有掌控天命的法理,而这个法理,是建立在三大家族同气连枝的基础上。
“卢卡,事已至此,古堡议会绝不会因为你刻意撇清与卡莲的关系就善罢甘休,卡莲只不过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突破口罢了。他们的目的是卡斯兰娜家族的资源与卡斯兰娜代代相传的统兵之权,唯有得到了这些,他们才能和掌握另一半军权的沙尼亚特与占据主教之位的阿波卡利斯相抗衡。
“所以,所以……卢卡,能拯救卡斯兰娜家族的,只有我阿波卡利斯。而为了天命的稳固,阿波卡利斯也需要卡斯兰娜。卢卡,你明白吗,只有紧跟着阿波卡利斯,卡斯兰娜才是安全的。”
说了半天,原来如此,卢卡倒是根本不觉得有多意外。
天命的制度本就畸形无比,三大家族从建立天命的那一刻起便定下了平起平坐的地位,这本是因为三家互相信任,又势力均等,硬要分也分不出个高下。
但天命作为一个巨大的组织,肯定不能遇到什么事都三家商量着来,那效率未免太低下了些。
于是三家很快就有了分工——战斗力强悍的沙尼亚特与卡斯兰娜均分了军权,毕竟有了武力是最根本的权利,两家均分才是最稳当的方式,而阿波卡利斯家族则拿到了天命主教的传承权。
以当时的眼光看来,沙尼亚特与卡斯兰娜手握军权,一时风光无限,阿波卡利斯的主教之位稳当不稳当,都要看前二者的脸色,所以“主教”说起来是天命的领导者,但那不过是另外两大家族对阿波卡利斯退出军界的补偿,只不过这份补偿在之后的几千年里,随着天命的不断扩大而变味了——
沙尼亚特和卡斯兰娜手中的军权当然重要,但天命已经不再是曾经的宗教组织了,抛去宗教的外衣,如今它就是一个统合了欧陆的帝国,拥有了俗世的权利,阿波卡利斯家族反过来凌驾于另外两家族之上,也就不奇怪了。
但凌驾只是凌驾,沙尼亚特和卡斯兰娜可不会完全服从阿波卡利斯的领导,因为从法理上来说,三大家族本就是平起平坐的。
而这,又是如今的尼可拉斯所无法容忍的。是的,卢卡明白了,尼可拉斯想要的,无非就是卡斯兰娜的俯首听命。
只要他此刻点一点头,卡莲的事情就不会再牵扯到卡斯兰娜家族,尼可拉斯的能力他还是相信的。
从此之后,天命再也不是三大家族的天命,而是阿波卡利斯的天命。
但他没有别的选择,正如尼可拉斯所说,古堡议会想要的是三大家族的权利,而非三大家族本身。如果说投向尼可拉斯是与虎谋皮、饮鸩止渴,那若是反投向古堡议会,只会在第一时间被撕得干干净净。
况且,卡斯兰娜与古堡议会很少有接触,根本无法证明自己的诚意。
不,其实还有一种选择——
“尼可拉斯,你不要太过分,你们阿波卡利斯同样是古堡议会的目标,今天我卡斯兰娜就是不低头,等到古堡议会收拾完我们,沙尼亚特家三个小丫头自然也抵挡不住,到时候古堡议会完全掌握军权,你阿波卡利斯不过是瓮中之鳖!”
卢卡咬了咬嘴唇,他本想如此硬气一回,可嘴唇蠕动了半天,终究是没有勇气去赌,赌尼可拉斯能够做到绝对理性,赌卡斯兰娜就是不低头,出于保护阿波卡利斯的考量,尼可拉斯也会出手保护卡斯兰娜……
但他真的不敢赌,卡斯兰娜这个姓氏背后不仅有数不清的生命,还背负着过往的荣耀与责任。
人世有代谢本是常事,多少曾经显赫一时的贵族,他们的后人如今甚至连姓氏都失去了,整日混迹于虻隶之间,甚至不晓得自己祖上的光辉事迹。
但卡斯兰娜的后人绝不能这样,卡斯兰娜不止是一种血脉,更是一种守护信念的传承,就好像不断传递的火种,虽然在黑夜中熠熠生辉,但也要小心被夜风与冷雨浇灭了。
为此,也只能……
他卑微地低下头,弯下腰来,尼可拉斯也不多说话,只是一步步走下台阶,最后停在他面前最后一层石阶上。
卢卡的面部肌肉剧烈抽动起来,但既然已经低下头颅,甚至弯下了腰,那么再进一步,也不是无法忍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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