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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

陆炳缓步走入,感受到殿内压抑的气氛,再看到那位奶兄弟的模样,心头一颤。

自从三年前龙驾腾迁被《治安疏所阻止,永寿宫空置,天子依旧久居此殿,那股陈旧的味道,就似从殿宇蔓延到人的身上。

影响最大的,莫过于此时正在打坐的嘉靖。

相比起曾经的乌发道袍,仙风道骨,此时的大明天子穿着常服,背部微驼,皱纹深刻,衰老之态竟似提前步入古稀之年。

发生如此剧烈的变化,一方面是因为朱厚熜毕竟五十多岁了,本就不再年轻,但更多的还是心态。

嘉靖一直以修真者自居,目标是长生不老,与天地同寿,哪怕有时候觉得自己不见得能成,但总认为数十年修行下来,克享遐龄,明达通玄,简而言之就是长命百岁,该是完全没问题的。

结果从地府一游,被宣告最多只有十年寿数,接下来就是板着指头数,还有多少天可以活了,这种折磨简直难以言喻。

身边人更遭殃。

完全可以想象,本就久服丹药,以致于冷热颠倒,喜怒无常,动辄打罚下人的嘉靖,这几年有多么难伺候……

吕芳更是变得满头白发,垂垂老朽,曾经一个人就能在嘉靖身边服侍得妥妥帖帖,现在需要黄锦和冯宝在左右轮流伺候着,以免这位老祖宗手脚慢了,遭到训斥……

陆炳同样疲于应对,每每入宫觐见,都跟受刑一般,不敢有丝毫纰漏。

他拜倒下去,静候许久,才听一道苍老的声音幽幽传来:“海瑞到何处了?”

陆炳道:“禀告陛下,已离西陆,往古地北俱芦洲而去。”

嘉靖身体勐然前倾:“哦?是何处传回的消息?”

陆炳不敢隐瞒:“是海峰船主王滶的舰队……”

嘉靖先是露出疑惑之色,许久后才想了起来:“那个在灭倭里立功的海商啊,倒也难怪,海瑞一路上,都是他汇报的行踪吧?赏!赏!”

陆炳不吭声了。

协助灭倭的,是五峰船主汪直,与倭寇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算是将功赎罪,确实立下了功劳,但很快骄狂自大,竟想在海域称王,结果其势力内部火并,下落不明。

海峰船主王滶,则是汪直的义子毛海峰,如今恢复本名,此人就比较顺从了,得胡宗宪看重,协助组建大明的水师。

而之前海瑞的踪迹,其实是锦衣卫再度派出人手,一路追着足迹得知的。

从尼婆罗,到摩羯陀,再到维哈尔,最终抵达天竺。

这一路上的艰难险阻,遇上的妖邪魔类,又如何化险为夷,都从事后当地人的打听中获得,汇总过来。

但嘉靖的记性越来越差,经常张冠李戴,也无人敢纠正。

嘉靖口中喊了几声赏后,就将这什么船主抛之脑后,继续问道:“具体是怎么说的?”

陆炳早有准备,将锦衣卫汇总的情况奉上:“请陛下过目。”

嘉靖翻开,眉头很快皱起:“海瑞身边跟着一批弟子,全是途中所收,离开天竺之时,已有数百之众?”

这一点同样是陆炳所关注的。

取经路上,收几位徒弟作为护法者并不奇怪,可海瑞这一路上越聚越多,短短三年就有了夸张的上百追随者,并且从描述中,个个还都是形貌气质出众之辈,所过之处,妖邪绝迹,这就实在夸张……

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炳不解,嘉靖满是皱纹的脸上更是涌出怒火:“他倒是风光,以为自己是孔圣,周游列国,三千弟子随行么?这般阵势,还要多久才能回归大明?朕还要等多久!

陆炳不敢应声,其他内侍则是噤若寒蝉,殿内只有那暴虐的咆孝声。

但显然,嘉靖能让忠诚于他的身边人苦不堪言,却无法奈何远在十万里之外的海瑞半根汗毛。

无能狂怒了好一阵后,这个老皇帝突然厉声道:“裕王收礼了?”

如此突如其来的转折,外加嘉靖怒凸的双目死死盯了过来,陆炳本来真的想为那位皇储稍稍遮掩一二,但惊惧之下,也不敢有丝毫隐瞒:“是……景王府之物,被裕王爷照单收下……”

嘉靖立刻狞笑起来:“朝臣是不是还送了许多礼物去,庆贺他的兄弟灰熘熘地滚出京师啊!好……好一个质朴纯孝的皇儿!”

陆炳暗叹一声,垂下头去。

上次嘉靖怀疑《治安疏是裕王景王伙同海瑞,逼迫其退位,还是多疑猜忌,但现在却是真的事实俱在。

旁观者清,嘉靖将景王府内的珍物,赐予裕王,完全是试探,可惜当局者迷,唯一的竞争对手消失,压抑得太久的裕王,有些得意忘形了,居然接受下来,真的搬入自己府中。

如此一来,那些眼见新朝不远的臣子,当然也会投其所好。

这贪图享乐是小,结交臣子才是大过!

由于皇权的不容染指,历朝历代的皇帝与太子,其实都有一种隐性的对立感,种种矛盾由此而来,英明如唐太宗李世民都不能免俗。

嘉靖这种性情多疑的皇帝,更是极度的敏感,再加上二龙不相见,谈不上多少父子之情,提防之心更甚,所以让锦衣卫时刻盯梢。

历史上的陆炳在这个时期已经死了,锦衣卫瞬间衰落,但东厂也没能雄起,嘉靖失去了对外朝的耳目,再加上那神神叨叨的套路早被摸清,先被严嵩严世蕃父子欺瞒蒙蔽,严党倒了,徐阶上位,一样是湖弄着嘉靖玩。

在这种情况下,裕王就算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徐阶也会将之压下去,毕竟他那个时候可不知道,高拱会将之挤走,肯定是要包庇皇储,以图将来的。

但现在的首辅,不是青词严嵩也非甘草徐阶,而是胡宗宪。

一心扑在扶危振颓,为后续改革做准备,根本顾不上裕王。

何况胡宗宪了解这位陛下的性情,他丝毫不帮裕王,反倒是一种保护。

果不其然,嘉靖发怒之后,紧接着就追问,问得毫不掩饰:“胡汝贞与裕王可有往来?”

陆炳赶忙道:“没有!国子监祭酒高拱曾数度拜访,胡首辅有意避之……”

高拱是裕王的老师,最坚定的党羽,这种回避无疑表明态度,嘉靖终于满意了,喘息着道:“胡汝贞还是得力的!”

胡宗宪如今已经大权在握,尺寸却拿捏得极好,即便嘉靖越来越衰老疲敝,也没有被丝毫冷落之感,年前甚至还献上了一份恰到好处的祥瑞,让他欢欢喜喜过了个年。

陆炳也暗暗佩服,胡宗宪总是能用最小的代价,将陛下哄得高高兴兴,但又不同于严党无底线的奉承,该守的原则绝不妥协。

同时庆幸于这位首辅的作为,没有进一步刺激到陛下,此事应该告一段落了……

然而嘉靖用实际行动,诠释了什么叫喜怒无常:“且不说内阁,文孚,你以为那逆子该如何处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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