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出宫特地要车夫绕路,穿过城北英灵坊成贤街,胡家书坊就在成贤街西南端。
十二年了,胡家书坊的金子招牌已经陈旧从炫目的金色,变成了黯淡的古铜色门口蹲着一只打瞌睡的老猫。
昨天洪武帝威胁要杀她全家,胡善围至今心有余悸,到底不放心,绕路过来看看父亲。
“停。”胡善围对海棠说道:“你进去买本书。”
海棠问:“买什么书?”
胡善围道:“你看着买喜欢什么就买什么。”
海棠下了马车走进书店拨开马车的窗帘胡善围看见二楼藏书楼敞着窗户透风透光一个小少年在临窗的书桌前抄书,应该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看来子承父业以后要以此谋生了。
一个穿着半旧蓝色直裰的男人走到书桌前像是在指点少年小少年频频点头,正是父亲胡荣,他今年四十八岁下巴留着胡须头戴网巾清清爽爽的,相貌身材似乎还是老样子,日子过得舒坦,难得没有发福,在这个年纪,胡荣堪称是中年帅大叔了。
末了,胡荣提着漏壶,去浇窗台上的几盆花朵,胡善围赶紧放下窗帘。
这时海棠已经买了新书回来了,“道衍禅师出的新诗集,胡司言一定喜欢。”
胡善围打开一看,是独庵集续。
车夫甩着马鞭,继续赶车,岂料后方传来一个声音,“姑娘!刚才买书的姑娘!”
听声音正是胡荣。
车夫停车,海棠从窗户探出头去,“何事?难道刚才算错钱了?”
胡荣气喘吁吁的追了过去,递过来一件物事,“今年我们书坊有福利,买书送一包鸭油烧饼。算账的伙计忘记给你了。”
海棠半信半疑,“我就买了一本书,送这些东西,你们书坊不赚钱?”
胡荣呵呵笑道:“一本书也是客,我们做生意的,童叟无欺。”
海棠笑道:“我既不是童,也是叟,这烧饼就不要了。”
胡荣坚决的递过去,“姑娘,您看我都送过来了您自己不喜欢吃,分给别人也是一样的。”
海棠接过烧饼,“哟,还是热的?卖烧饼的就在你们书坊旁边?”
胡荣说道:“是姑娘来到巧,刚刚送来一筐刚烤好的。”
马车里的胡善围碰了碰海棠的衣袖,海棠会意,收下鸭油烧饼,“既然老板如此好客,我就不客气,多谢老板,祝书坊生意兴隆。”
胡荣施了一礼,“借姑娘吉言,姑娘走好。”
马车复又开动起来了,胡荣看着马车消失在喧嚣的街头,久久都没有离开。
海棠打开油纸包,吃着鸭油烧饼,忘记了刚才还在和胡荣推辞,“这烧饼真香嘿。”
胡善围叹道:“你被我父亲识破了。”
海棠一噎,喝了口水才顺下去,“胡司言怎么看出来的?”
胡善围说道:“书坊送笔,送纸是常事,谁会买书送烧饼?父亲大概猜出马车里的人是我。”
“哦。”海棠恍然大悟,“原来胡司言喜欢吃鸭油烧饼。”
胡善围指着油纸包里的渣渣,“我喜欢舔吃完烧饼后纸包里的酥皮渣,香香脆脆的。喜欢豆浆、牛奶、还有米粥最上面的那层皮……在我十八岁以前,父亲都会把这些东西单独挑出来留给我。”
自从她守了望门寡、抗婚之后,一切都变了。父女相依为命的感情一点点的磨碎,她每年都送一半的俸禄回家,给父亲写几乎一模一样的回信,父女之间看起来淡漠如斯。
但这并不表示,胡善围会任凭父亲自生自灭,坐视父亲被处死。家人之间的羁绊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的清楚。
看到父亲身体健康,过的还不错,她就放心了些。
最终分食了鸭油烧饼海棠和车夫吃烧饼,胡善围吃着烧饼渣。
孝陵,沐春早早在此等待,还提着一对从云南捎过来的绿孔雀,以前一对百合一对基的孔雀生命到了尽头,已经死去,他们留下了两只雄性后代,沐春又操起了老父亲的心,给这两只精心挑选了媳妇。
这一次和以前见面就打得满地孔雀毛不一样,或许正处于春天的发/情期,两对绿孔雀很快就自行配对,占据池塘两边,互相梳洗羽毛。
胡善围走到池塘边时,一只雄孔雀已经迫不及待的开屏了,围着雌孔雀乱转,眼看就要做不可描述之事,胡善围故意加重了脚步声。
沐春回头,嘴角不知觉的上挑,“善围姐姐,我回来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说得胡善围落下泪来,长期的积郁和压力,让她溃不成军,她不是铁人,她不可能永远淡定。
沐春跑过去,紧紧的抱住她,“对不起,我回来晚了,走之前,我立下不负国家不负卿的誓言,可是没想到做起来那么难。三年之后又三年,总是有那么多事情围着我。”
“不是因为你。”胡善围哽咽的说道:“二百五十万人,又不是二百五十万颗树,远离他乡扎根云南,谈何容易,你做的很好,我难受,不是因为你,是因宫里”
胡善围一怔,不能对沐春说这件事,否则满门抄斩,还会给沐春带来麻烦。
胡善围说道:“是因宫里好多事情,无论我怎么做,都改变不了结局。我觉得……厌倦了。”
沐春不知是该大喜,还是该“忧善围姐姐之忧而忧”,面上的表情很是精彩,忽喜忽忧,像是面部表情失控。
此时沐春亦非吴下阿蒙,能够在送葬途中搞出两首传唱度极高的歌谣来宣传自己接班人地位的沐春,说话注意着分寸,“你……要是累了,可以歇一歇,做些喜欢做的事情。比如跟我去云南……逛一逛,看看天下之大。”
沐英一死,作为继承宗庙的嫡长子,沐春要守二十七个月的斩衰孝期,这期间是不能谈婚姻嫁娶的。
沐春见胡善围并不反对,心想这算是同意了,又说道:“等我孝期一到,我就立刻把爵位让给二弟沐晟,让他来镇守云南,然后我们成婚,想去哪里就去那里。”
沐春此语,如一道惊雷,将胡善围从悲伤失望中惊醒,“你说什么?你要让爵?”
“是的。”沐春说道:“我们沐家世镇云南,但是重要的家族女眷和子女都必须留在京城,只有无关紧要的妾室才能跟去云南,伺候沐家的男人,繁衍子孙。我的继母耿氏、还有二弟媳程氏是不可能踏入昆明一步的。我们一旦成婚,你就是黔国公夫人,从此以后,你就要和耿氏,程氏这种女子一起在国公府守活寡,慢慢凋零。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我怎么舍得让你步她们之后尘?”
胡善围惊讶的看着沐春,士别六年,沐春居然考虑的比她还要长远细致!
想不到你是这样的春春!
将军守边关,家眷留守京城,这是一种制衡手段,历朝历代都是如此,沐家人也不例外。
中下级别的将领或者军官还可以带着家眷跟着屯田,高级将领就是一块砖,那里需要那里搬,不可能一边打仗一边拖儿带女。
高级军官的家眷享受荣华富贵,就要忍受相思别离,有些夫妻是距离产生美,无论走多远,走多久,回来还是恩爱夫妻。但是对于大部分的夫妻而言,距离只会产生隔阂,军官可以用纳妾来解决寂寞、生理、繁衍的需求,但是女人不能纳“夫”。
耿氏早就看穿了情爱,把诰命夫人当做工作来做,尽女主人的本分,享受国公夫人的荣誉和地位,随便丈夫沐英纳妾生子,反正她已经生有一子沐晟,这是她将来的依靠。
可怜的是二少夫人程氏,嫁进沐家四年,连丈夫的面都没见过,以处女之身“喜当娘”,名下已经有两个儿子了。
看着胡善围惊讶又欣喜的表情,沐春知道自己说对了,“我发誓此生不负国家不负卿。为了安顿好二百五十万移民,我和你六年都未见面,终年忙碌,从未闲过一天。我爹一死,云南初期必然会有些动荡,一些势力会试探我们沐家是否后继有人,所以在二十七个月孝期里,我会用实力让那些不怀好意的人熄了歪心思,保护云南稳定。我二弟一直留守云南,他在当地有些威望了,这二十七个月孝期,是我和他交接的过渡期。孝期一到,我自请让爵,解甲归田,那时,你嫁给我可好?”
不负国家不负卿,绝非说说而已。忠与孝、忠与情,往往不可得兼,需舍弃一个,成全另一个。
十五年前,胡善围就是被舍弃的那个,而现在,她遇到了这个解决两难问题的男人。
他不舍弃,他不选择,他都要,他都不辜负。
胡善围擦干眼泪,努力做出一个笑容,“好,我嫁了。想不到我为你写的那首诗,居然误打误撞成了真,无肠公子应多娇,披盔舞戟玉门箫。塞外征伐八千里,见炊卸甲访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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