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顺势而为
因广播喇叭上吆喝让知青们都去大队的时候,已是九点多十点钟的样子。待知青都到大队聚齐,船长哥甄红一番讲话之后,也差不多近十二点了。那时候的人,没有什么要紧事情,基本不熬夜。待到甄红把话讲完,把事情给大家讲明白,大家早已是瞌睡得不行。尤继红眼里只是流泪,并没发出哭声。孙泉源见状,不知她流泪的原因,也不敢再给她提醒。
散会之后,因为夜深,都急于回去睡觉,孙泉源没能顾上再跟尤继红说这个事情,心里总觉不静。到沟里知青点躺到床上,翻来覆去亦不能入睡。他在想这个事情。这个事情让他睡不着: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他太了解尤继红。尤继红清高,尤继红认理,尤继红觉得世界上无论什么事情都应该有规矩。待人接物也有规矩。待人接物不应该是随随便便的。她老早就跟孙泉源说过这个事情。孙泉源老早也跟她说过:“遇事儿要顺势而为。规矩是人定的。弄不过别人,咱就得听别人的;弄过别人,别人就得听咱的。听别人的,或是别人听咱的,其实都是顺势而为。顺势而为是明白人办的事情。糊涂人办不了。糊涂人只会死磕,死犟。糊涂人只会坚持自己的观点,把自己给坑了,把自己给害了。”
听得些话,尤继红当时并没说什么难听话,只是淡淡撂下两个字:“投机。”言外之意,有点小看,看不起的意思。
其实在孙泉源的心里,投不投机,小看不小看,看起看不起,都没关系。顺势而为,才能把事情办好:顺势而为,才能保全自己。他把他的这套理论跟尤继红讲了个透彻。尤继红说:“照你这么说,你这是什么顺势而为?你这全都是为着维护自己利益,全都是为了自己。”
孙泉源听罢哈哈大笑:“此话一针见血,此话说得有理,此话真让你说到了骨子里。你这样理解确实对:顺势而为,就是为自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真理,其别的说法都是放屁。”
说法跟做法往往是不一样的:能说出这话的人,并不一定能办出为己这事情;说不出为己这话的人,未必办不出来为己这事情来。这说法尤继红倒也认可。世上的事情是多种多样的,世上的事情也是多变的。变是真,不变才是假。顺势而为其实是很难做到的,至少还有个节奏、频率合拍的问题。孙泉源也不过是说说,过一下嘴瘾,真正让他做到顺势而为也是不可能的。他说他没那个本事:顺势而为是很难做到的。但他觉得应该怒力那样做,无论遇到什么事儿,都应该尽力顺势而为。
孙泉源、尤继红他们都没多少文化。现实中,看似很简单的事情,其实很复杂。别说他们这些没多少文化的知青说不清楚事情的真谛,即便思想觉悟高,能力大的人,又有谁能把这事情说清楚?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是先有公鸡,还是先有母鸡。遇住说不过尤继红的时候,孙泉源总是要拿出鸡生蛋,蛋生鸡来说事情。每逢这个时候,尤继红总要说上一句:“赖皮。不讲理。”
“赖皮,不讲理。赖皮不讲理……”孙泉源心里念叨着渐渐进入梦乡。梦里的环境很优美。阳光明媚。大地翠绿。一望无际。万里无云,天色净蓝。近旁水中游鱼冉冉动,搅动涟漪照人影。河水清清。河水静静。河中一个姑娘撑着船,从上游如镜的水面上漂下来。望着他,冲他说:“赖皮,不讲理。赖皮不讲理,说你。说没说错你?”
他觉得奇怪,冲着那船上姑娘说:“你这姑娘好不讲理,我又不认识你,你咋能这么说我呢?”
那姑娘听他这么说,更不高兴,把船靠近岸边,说:“不一个朝代,就不是一个思想觉悟。我们唐朝,崇尚以肥为美。你看看我是谁?我是尤继红,你还能不认得我?咱们身在唐朝,你就看中了比我丰腴的甄世红,你就看不上我这比甄世红瘦削的尤继红。看来在这人生的长河中,因为朝代不同,思想、眼光、见识,等等都会有所不同。只是这不同也太严重。咋能有这么大的差别呢?你口口声声说咱俩是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咱俩相互了解。因为甄世红在前唐,我在后宋,你就乐得爱上甄世红,把我给抛弃了。现在我撑上唐朝的船,返回我们宋朝去。你也追到宋朝,看到宋朝以瘦为美,你又后悔了?我说你赖皮,不讲理。说你赖皮不讲理,又能错到哪里去?你是以顺势而为在打主意,我有我的性格,我按我的性格脾气办事,你说我还能再理你?你该承认你是唐朝的人,你值得站在我们宋朝的岸边跟我较真吗?唐朝甄世红还在那儿等你呢,你就别假惺惺来到宋朝跟我解释,别再说什么煽情话,别再说什么瘦为美。说得再多,我也知道你是只为你自己的人。你太自私,我不想跟你来往,我也不想理你。你是唐朝爱肥美的人,我是宋朝的瘦闺女,咱俩不是一个朝代的人,咱俩不可能在一起。”
这话说得决绝,刺中了孙泉源的心。孙泉源心里慌慌的,好像被船上那闺女扒光了衣裳,羞得没脸见人似的,局局促促蜷缩着身体,仿佛冻得瑟瑟发抖,睁大眼睛定神看,果然是尤继红,只是穿着宋朝衣服。他心说:“尤继红是美女。她跟我是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她比我认真,她太认死理。她这样做,几乎就是在折磨自己。尤继红你咋能说这话呢?你咋能六亲不认,不认我这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哥哥呢?你美我承认。唐朝以肥为美的社会,咋能跟宋朝以瘦为美的社会观念容为一体呢。我在唐朝说丰腴好,我在宋朝说瘦削好,我不遭人骂,有啥不好?”
尤继红说;“事情都有事情在。我是宋朝的。你和甄世红是唐朝的。我是宋朝美女,我犯贱跑到唐朝去追你。在宋朝,我是美女,在你们唐朝,我就成了丑闺女。在唐朝你不喜欢我,在宋朝你就追求我,顺着岸边追,比我撑船跑得还快。只可惜,我把你的心看透了,我不想跟你结合,我也不想搭理你。”
孙泉源听得尤继红这么说,心里很难受,冲着船上的尤继红说:“甄世红是我的发小,他的精神已经不正常了,整天钻进书堆里,说是要跟我结婚,当我媳妇。她也不过是这么说说,其实她连我也不理,把我当做回忆。你也是我发小,你可不敢脑子也出问题,你的脑子也出问题,我的心又该难受成啥样了?这些你们不知道。”
尤继红说:“知不知道并不重要,只要你能够做到你的顺势而为就行了。我还是我的性格,甄世红还是钻进她的书本,我们都没疯,我们的精神都没病。我和甄世红都有个性,你没个性,你能顺势而为,我们不能,咱们不是同类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咱们不是同类人,咱们不是一条心。分手吧,咱们不是一类人。”
孙泉源听得这话不顺耳,只觉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尤继红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心,更不要说别人。他觉得既然你尤继红都不想理我,我还能跟谁有啥话说呢。孙泉源本来就好哭,想到这里由不得哼哼咛咛竟哭泣起来。
尤继红看见他哭,由不得发了脾气,恨恨说:“你是为你哭,还是为我们哭?我和甄世红都是钻牛角尖,都是有个性,都是有脾气的人,我们该受苦,我们该受罪。自己的罪,自己受。你又是顺势而为的人,我们何必要往一起凑?”说罢撑镐而走。
这边尤继红撑船刚走,那边狂风四起,平地起灰,似要把这清净大地弄成鬼飞之地。孙泉源喊声不好,只见河中浪起,直把尤继红撑的小船耸到半天空去。孙泉源痛哭着朝河里奔去,要接住被抛起的尤继红,只听尤继红骂道:“啥他妈的狗东西,哪可用得着你来孝敬老姑奶了。别说你不是个东西,你就是个东西,你还能把你老姑奶**咬掉?来来来,看老姑奶怕过谁?还能把你这小子放到眼里了。”
孙泉源心说:“穿着古装的尤继红咋就变成这脾气了。连我都不认,你被恶浪抛起,我还能不救你?我破着让你这船给我砸死,我也得去救你。我这就是顺势而为,由此你还能说我些啥去。”刚要伸手,又听一阵乱糟糟的吵喝:“打吧,打吧!看真打起来谁还怕你呢!”
孙泉源睁眼一看,天色大亮,沟里吵架的声音传进屋里。哪有穿着古装的尤继红,原来是做了一场梦。梦后天明,居然是沟里的吵闹之声。
孙泉源起身下床,叹口气:“沟里的事情真难弄,沟里这事情真难弄,吵架都能把人吵醒。沟里人真行,沟里人真行,吵起架打起架来不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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