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尤继红说孙泉源
他们在河边玩了一下午。甄世红在跟他俩交谈,打闹,开玩笑的同时,也没忘记看两眼笔记。她说,学外语得死记。记得单词多,自然就能抓到规律。小孩子不懂语法会说话,就是这个道理。
当太阳快要落到河尽头的时候,他们才转身往回走。到甄世红家院里推车。甄世红的母亲拦住他们说:“饭已经做好了,你们伯伯上街买小菜,马上就回来。他要请你们喝啤酒,还有话要跟你们说呢。”
阿姨这么说,也就真是没法走。关系好,又有话说,在家吃顿饭也不算什么。再说还有甄世红拽着,咋能走成呢。甄伯伯掂着好几样小菜回来了。用盘子盛上,摆上圆桌。大家坐。啤酒搬过来,整箱,铁皮罐装的。一人脸前放一听。喝。喝过一听。甄世红的父亲说孙泉源:“你爸这一辈子烟酒不沾,人家有个良好的生活习惯。我是又吸烟又喝酒,知道有害,就是戒不掉。酒吧,少喝点可以;烟,那是一根也少不了。这个抽烟的坏毛病也不知道啥时候能戒掉。”
孙泉源万没想到甄伯伯竟是这么家常的人。原先接触少,并没觉得甄伯伯这么好:“他对人这么好,是不是像我爸一样,卖得太便宜了?卖得便宜倒不可能。他是局长,句革委会主任,过去又有专家、教授的名号,他卖便宜,谁能承受得了?或许这是大医的风范:说话让人心顺,不能因为说话给病人添气生。这是医德:父亲老早说过。”
孙泉源说话一般还是谨慎的。遇住这种场合,他谦恭有礼,不会乱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更不会从他嘴里蹦出来。哪知一听啤酒喝过,尤继红突然问了一个让甄世红父亲很不好回答的话:“甄伯伯,你是咋认识我妈的?”
有些话是不能让孩子们知道的。孩子们知道了对孩子们身心不好,因此那怕烂到肚子里,也不能说出来让孩子们知道。甄世红父亲很坦然:“我是医生,她去我那里看过病。你爸我也认的。我们还是好朋友呢。”
尤继红说:“你跟我爸认识得晚。我记得是我们在车站广场跟警察打架,那时候你们才认识的。伯伯,我现在才知道世红真是厉害,她能记住你的电话号码,这不奇怪;她能记住我爸的电话号码,我就真是佩服她了。她的记性好,真是一个会学习的料。以后你也让她在家学习,不让她去乡里了?”
甄世红父亲说:“去是一定得去,这得看她自己了。我们不逼她。我们尊重她的意愿。她若真不想去,在城里找个工作也很容易。”
甄世红父亲说的都是老实话,他对这些孩子们没有藏着掖着。孙泉源说:“那还不如现在就办回来呢。”
甄父说:“她不是想上大学嘛。医学院招生,她在农村,比在城里去着容易些。若是现在办回城,去到哪个单位,刚到,光这资格,推荐去上学,就让人看着不服气。——不错,现在无论干啥都得开后门,我也承认咱现在的后门还是很多的。若是把她办回城里哪个单位,在这单位里让她去,这后门开得也就太明显了。刚进单位就上大学走,表现啥样都不知道,到单位就被推荐,这也明显是开后门,这也真是说不过去了。”
孙泉源说:“伯伯,这也没啥说不过去的。纳新提干的咱们也不是没见过。只要根子硬,——近水楼台先得月,又能咋着呢。”
甄世红父亲说:“咱不是还要脸面嘛。咱不是还要注意影响嘛。总归那样不很好。顾忌脸面是大事情。会不会弄事情,差别高底就从顾忌脸面上看出来了。”
孙泉源说:“你的意思是让世红从农村上大学走。”
甄世红父亲点点头,应一声:“就是这个意思。毕竟是那里的人嘛。在那里无论办啥手续都合理,都能说得过去。为这还需要你们帮忙呢。记住了孩子们:你们是两小无猜的同学,你们是同甘共苦的战友,你们应该互相帮助。我做为你们的伯伯,你们有啥困难,跟我说,我能帮你们呢,我一定全力去帮助你们,这也是世红对你们这几个好朋友的一片心意。将来招工,遇住啥难处,跟我说,我能帮上忙呢,这忙是一定会帮的。世红也需要你们照顾,在这方面,我先谢谢你们了。”
吃完饭,酒喝够了,话也说得差不多,也该回家了。因为喝了酒,孙泉源感觉头懵懵的,胸口跳得有些快,他不敢骑车带尤继红。尤继红要带他。他说:“你慌着回家干什么?咱俩这么推车走着说话不好吗?”
尤继红显得有些不耐烦:“我想回家问我妈,她这是咋啦。连甄伯伯都不说为啥认识他,你说她这人咋这么神秘,事情多呀。”
孙泉源知道她想说啥,没把话儿挑明,只说:“老一辈过去的事情,咱们管不着。咱们把自己的事情办好,不让大人操心,也就行了。咱们要是想管住老一辈过去不能怎么怎么样,应该怎么怎么样,那咱们管得也就真是太宽了。说个真事儿:我大姐还在上中学的时候,有个李司令去学校给学生们做报告。讲到幸福时,李司令说现在的孩子们幸福,能够坐在教室里学习就很幸福。他像这个年纪,就已经掂枪上战场了。行军打仗那个苦呀,说不出有多苦。村里跟他一块儿出来的二十三个小伙伴,现如今,只剩他一个。他说,他不想当司令,他只想跟村里出来当兵的那些小伙伴一起,坐在这样的教室里学习,跟那些小伙伴一起当学生。他说那些当不上学生,只能当将军的老革命都有这个愿望。说着眼泪滚瓜似地就落了下来。他不是装的。他这是发之内心。一将功成万骨枯。成将军的也就那么几个有福的。所以说,啥都别说,认命就是了。说我是草,我就是草。说我是花儿,我就是花朵,我还是祖国的花朵。你真是抬举我,呵呵,这还不行么?管他们说啥呢。你的觉悟高低是你的,我的觉悟高低是我的。我没求着你什么,你也没求着我什么。咱们都没扰乱社会,咱们都没有给别人添麻烦。咱们就是咱们,咱们是棵草,咱们给地球添绿了。绿草遍地,不显得咱们。若是在沙漠,咱也成明珠了。”
尤继红说:“你甘愿成为一颗草,这很好。我也承认我是一颗小草。但是,草就是草,草要有个草的样子。这草要纯正,不可让什么脏东西给亵渎了。我妈这颗草就有问题,她让旧县长给亵渎了,她还不愿跟我说清楚呢。”
孙泉源感觉尤继红能说出这话,一定是到家之后,她家人是跟她说什么了。若不然,她不可能把矛头指向她母亲。她母亲十几年前生了她,现在有啥错?值得女儿这么来讨伐么?若是这样,母亲当年就不应该生她了。孙泉源把自己这看法给尤继红说了。尤继红说:“我正是这个意思:既然你有问题,何必要生下我呢,让我来受这辱骂,受这罪呢?我真不知道,你嫁给那旧县长干什么,还是旧县长的小老婆呢。我妈当过旧县长的小老婆,让别人给揭发出来的。这让我脸往哪儿搁?大字报都贴到大门口了,我爸不在乎,我可觉得没脸了。什么他妈的话:你老婆先跟旧县长睡了,到你手里就是个宝,其实是乏货。你孩子他妈跟旧县长睡过,跟你生孩子,这女人干净了?这女人是乏货……什么他妈的玩意,这也是人话?他妈跟狗睡过,生下他这个疯狗,胡咬了?”
听着尤继红声音暴怒,知道她的脸色一定发红了。孙泉源说:“小声点,别激动,脸都彤红,让人看着该想是小两口在吵架呢。”
尤继红一听笑了。说:“占我便宜是么?我脸红了?我脸红是喝啤酒喝的。听到这话,我脸只能发青。我听到这话,首先想到是:我不是贫下中农、工人阶级家庭。我咋有个这样的母亲呢?我妈活得窝囊,我爸活得窝囊,我活得更窝囊。我都没脸见人了。”
路灯昏黄昏黄。路上人来人往。来去匆匆,有男有女,看去都忙。孙泉源推着单车,尤继红在他旁边走着。像兄妹,似姐弟。决没给人小两口的感觉。孙泉源说:“有人说,要给自己订个人生目标。你想想,这是赛跑?朝着目标走,下劲儿走,就能达到?人生这目标咋订?没法定。努力干活,热爱党,热爱祖国,热爱人民,一心想着为人民服务,究竟混成啥样,只要信命就行了。咱公社知青办把咱全公社的知青做了一个统计调查,百分之八十五的知青家庭、社会关系有问题。有严重问题的占百分之六十三。这就意味着咱公社百分之八十五的知青是没有入党的资格。除非家里特有门道,按可教子女处理,才有入党可能。若是这样对待我,我还不可教呢。我还想教你呢。糊弄谁呢。你可知道我这么说,回乡青年是咋说的?他们居然说,他们愿当这百分之八十五里的知青,也不愿当这干净透红的回乡青年。我问为什么。他们说:‘能招工去城里工作嘛,这还用说?’这问题就来了。我算想不明白了:这到底是家庭政治条件重要,还是城市户口重要?若是取消城乡户口,城里人,乡里人可以随便移动呢?若是城里人可以来农村务农,农村随便到城里做工,没有现在这城乡差别,又能是啥样子呢?——说多了。这不是咱们应该想的事情。这是国家大事儿。咱连自己都管不了,还管什么国家大事儿呢。美国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那是他们的事情。咱们自己的事情还不知道咋办呢,咱还想着去解救他们?把他们解救出来咋安排,也让他们下乡?跟咱们一样?别生气,该是啥样就是啥样。生活就是这样,舒心是一天,不舒心也是也天。好赖天天都得过,认命就行了。别再能着去解放全人类。当你那点稚气用尽,猛然醒悟:我的妈呀,我咋过得这么惨呢。别人还恨我去祸害别人呢。”
尤继红听后半天没吭声,走过好长一段路,尤继红才扭脸看着孙泉源说:“这个想法有问题,有这思想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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