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城乡之别
听着海林大妹给他们讲了这么一个让人悲伤的故事,个个情绪激动,都觉奇怪:怎么又是这事情。还没听完,张永东便说:“这小姑娘最倒霉就是有了这么一个黑心烂肚肠的哥哥。她这个哥哥不是个东西:爹妈逼妹妹去换亲,当哥哥的不加阻挡,还同意;妹妹不从,还恨妹妹。这个当哥哥的极端自私,只为自己,心里眼里根本就没把妹妹当成人,只把妹妹当成能给他换回媳妇的一个工具。这个妹妹不恨这个哥哥,只能说明这个妹妹人品好,顾全大局,以亲情为重,没有憎恨之心,是个善良的姑娘。好在这个妹妹见过世面:毅然决然,逃离封建家庭,走下穷山,流浪街头,投奔剧团,得到安排,结局不赖。这姑娘因祸得福,结局让人心里还是舒服的。”
尤继红听得这么说,觉得张永东这话有问题。她问张永东:“你咋说这小姑娘是逃离家庭,走下穷山,流落街头,投奔剧团,结局不赖?结局不赖还可以。投奔剧团这说法与事实不符,容易引起歧义。应该说:她是毅然决然冲破封建家庭束缚,砸破封建思想桎梏,昂扬大步,走出大山,宁愿流落街头,也不向封建势力低头的反潮流者。最终得到群众帮助,组织搭救,得到了很好的安置。你哪来她投奔剧团的证据?这样说就会让人感觉她是有备而来,怀有目的,是冲着当演员,要编制来的:你这样说不妥。这是现代版白毛女戏剧的前奏曲。通过她这个事例说明,还是现在形势好。正经开场,正版、正文里所宣讲,所演唱的,只有喜悦、高兴和幸福。事实上也没有悲伤的东西,也不应该有那些东西。这才符合形势发展,这才符合形势发展要求,这才是我们应该大力宣传的东西。”
孙泉源听尤继红这么说,知道尤继红不是不给张永东面子,也不是她要把这事情上纲上线。这是她的习惯。她是在不知不觉,无意识当中,把事情置于纲上线上。给人感觉:她政治挂帅,正气当先,她不讲情面。让人点不敢点,评不敢评,论不敢论;点不好,评不好,论不好,不定哪句粘线出纲,有人指责不合适,就有小辫子握在别人手里,成为挨批当活靶子的危险。
孙泉源知道尤继红为人嘴刁心善,绝没有整人的意思。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只是严格要求自己,包括对别人,她都希望言语举动,身体力行符合形势发展要求。她的思想境界到了这个地步,她有这想法说法,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其实当年这种人不在少数。——把事情上纲上线,确实是她的意思。但她绝没把这当成整治人的工具、道具或陷阱;自然也不会因哪个人说错一句话,就非要整死哪个人不行。
为这,孙泉源有时觉得尤继红是很恨人的。因为是青梅竹马一齐长大,他还有点袒护尤继红的意思。听得尤继红滔滔不绝说着自己的那番理论和看法,孙泉源不乐意听,也不好明说,只是暗暗为尤继红着急:这人咋能变成这样呢?难道她的思想单纯入了迷?他说不清楚,他没办法,他也改变不了人家,只好在心里骂:“尤继红呀,尤继红,你个死丫头,你就不会变回你那个小琴脾性模样去?你咋能变成尤继红你这样子的死犟筋。你这模样是大火,走到哪里,烧到哪里。你不知道人人都怕这上纲上线嘛。你还这么说,谁能不害怕?光说事儿,不要朝纲上线上扯行不行?本来是小事儿,硬把人吓得不敢吭声。你这样还能不失去朋友?没人理解你,以后还会有几个人愿跟你来往共事情?你咋这么不开窍呢。这还是对着人家海林大妹的脸,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再多说,只怕人家海林大妹也不愿理你了。”心里这么想着,把面?到面盆里以后,跟尤继红说:“大家都说你擀的面好吃,你是不是再出点力?再回我一定不让你擀面,我让你坐那儿歇着说话去。”
在孙泉源的眼里,尤继红除了办事儿极端,其别的还真没有值得指责的地方。即便两人在说悄悄话,这姑娘也是那么光明堂皇。孙泉源有时受不了,也说过她:“你太老实,你太实在,你脑子里装得都是报纸、政治书上的东西。你回归不到吃喝拉撒的小民生活里来,你脑海里也没有父母儿女情感这根弦。你也演奏不出洋洋大喜,欢颜笑语这乐曲。你是政治第一,你是彻底的唯理论主义?只怕连你自己也说不清楚你错在哪里。你还觉得你是最正确呢。”
尽管只有两个人时,尤继红还是会说:“你这是自由主义,没有严格要求自己。严格要求自己,是要随时随地,不分场合,不讲亲情关系,都要严格要求自己。你不要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时候,思想就可以开小差。那样会犯错误,那样会脱离我们行走的路线和方向,那是很危险的。”
当一个人不讲实,只求虚的时候,他会用虚的思想去评价任何实的东西。尤继红当时就犯了这样的毛病。但她还不知道。若知道,或许她就要务实了。在他们这几个知青当中,孙泉源算是滑头的。虽然他也讲义气,讲仁义,但不该说的话,他还是不会说的。为这好多人都说他精明,务实。
其实,有时他也实得不透一点气儿,让人看着滑稽,觉得这人办事儿咋能这样呢。这次他算精明,对着外人,对着海林大妹,他没跟尤继红直接发生矛盾,只是绕个弯儿,耍个心眼儿,让尤继红占住手,少说些话。尤继红并不知道他这意思,埋头擀面,不能滔滔不绝,只能偶尔插上几句话。
年轻人在一起,话是不能让它掉地下的。用孙泉源的话说就是:这人的话还没说完,那人的话就接上了。绝不会像老年人一样,能够耐着性子让别人把话讲完。能让人把话说完再说话,那就不叫年轻人。仅仅他们这四个人在一起,也是这个样。海林大妹憋了半天没说话,见孙泉源让尤继红和面,她说话的机会就来了。她的评论很实在,不像尤继红那样高大,她说的实在:“沙雯静她哥,跟我哥,跟君子相比,那可是没法比了。我听说,君子听说让他妹为他换婚,当时就生气了。呵斥他妈:‘我就是一辈子打光棍,也不能让我妹子受委屈。你当妈的不是向你儿子,你这是要把咱家搞垮,你这是要把咱家给毁了。’你听听这话,这让人咋能不高看君子呢。君子这样说,把他妈给训斥了。他妈知道错,也不好意思再说这事儿了。事情解决得也算圆满吧。我哥就不一样。我哥那脾气死犟,认死理。听说这事儿是我妈想到的,他扬手就是大嘴巴子朝我妈那脸上打。我妈觉得委屈。可我觉得,这几个嘴巴打得好,打得值得,替我打出心声,打出我哥心里的愤怒了。把我的委屈也打没了。我哥打了我妈,又打我爹。我爹挨得委屈,——其实也不委屈:他知道,他没阻挠。我哥说,就这就该挨打。这也是哥,他咋这么护他的妹子呢?谁能说这样的哥不好?只是我哥这媳妇没着落,让我心里难受了。我哥还不像人家君子,无论如何有人心疼人家君子,娟儿也算是寻下好人家了。尽管模样长得寒碜,人心只要好,当个女人,还能有啥求呢?不就是求个好人家。长得好赖,日子一长,也就看习惯了。到那时候,丑也是好,那情就占上风头,哪来的丑和孬,都成了好。”
孙泉源和尤继红在厨房里做饭,张永东和海林大妹在厨房门口站着。大家门里门外看似说闲话,其实那每一句话都是有针对性,都是实在的。他们说的不是空口号。海林大妹的说法也有让人听不过去的地方。她没说她哥自身条件差,她把她哥寻不下媳妇,说成是队下穷,归结为是农村户口,没有工作造成的。她说那意思是,如果队下条件好,他哥也不可能寻不下媳妇。如果队下条件好,即便人长得再差些,青姜木小伙子,找个媳妇还容易。说着她就把城乡做起了对比。因为她在剧团接触过城里人,也听说过城里的一些事情,她说起这些事情来,也是有根有梢,生动有力,让人难驳倒的。她说:“像那城里有工作的,那人长得是再丑,不也都没打光棍嘛。为啥,有户口,城乡差别嘛。有乡里闺女想往城里嫁,那么好看的闺女,这一辈子也就扔到那丑男人手里。啥叫细白菜让猪拱?这就是,还觉得美滋滋呢,这细白菜还乐意让猪给拱了。其实城里人有什么?说到天边,也就是那个条件。那个条件有什么?能养活住人吗?让我看未必吧。嫁个城里男人又能美到哪儿呢。没见当个市民一个月二十六斤粮食。没有钱,那粮食不会从粮店飞到他家。少这钱,没用吧。还是得有钱。没钱啥都别说。有个城市户口,没工作,有啥用呢。都还想着城市生活过着有多美呢。岂不知,当工人,有些活,还不如犁地打坷垃呢。城里那工作热得热,冷的冷。像搬运公司那拉架子车的,少使一点儿力,那车也不会自己朝前跑。这都跟咱乡下这说法:贫下中农领导一切。说是这么说,在乡下,谁家不是贫下中农,地主才有几家?咱这大队,这么大,也不过只有两家地主吧。都是领导,谁是被领导?迂阔人嘛。老百姓知道啥?老百姓就知道:老婆孩子热炕头就行啦。”
这仨知青万没想到海林大妹这个花脸,居然这么敢说,也万没想到她这么善说。他三个也万没想到她说的会是这么尖刻。他们知青是在城市长大的。尽管祖上都是乡里村里的,但他们对城市生活熟悉度是超过农村的。听着海林大妹洋洋洒洒举着例子说,他们这时才想着,究竟城市和乡里相比又能优越多少,谁想过,谁分析过呢?
他们都没吭声,都沉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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