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泉源听过不止一次他这么说,心里对这人就有看法了。心里虽不是很恼恨,但也是想着:“张口就是整死你,闭口也是整死你,你整死过几个人?何必让人恨你呢?你这人也够没意思了,你活到世上是专门整人的?你整别人一百回,整不死,整得半死,别人只整你一回,你只怕就没有活的余地了。这人怎么这么好整人呢。你不怕别人都恨你?你这人咋能这样呢?”
孙泉源心里正为这事儿烦着大中呢。大中却又说:“还有他爹,他爹这事儿也没说清楚呢。今天晚上,今天晚上在你屋里把他们这事儿说了。让他把这事儿说清楚了。”
孙泉源心说:“二中早就跟我说过,人家从小就是正社员,人家还不相信大中你能把人家打成副社员。你这么喜欢整人的人,还真是少见得可怜。听他们说这事儿,只怕要长见识了。我今晚哪儿也不去,就听你们说这事儿,就听你们辩论。我也来听听稀罕。”
当晚孙泉源老早吃了饭,和衣躺在床上。天色黑尽。他拉开电灯。灯很亮,这是沟里最亮的亮光。二中随在大中后边来了。到孙泉源屋里床边坐下。大中问二中:“鼎叔来没来?”
二中脾气淡淡的,说话软软的:“来了。一会儿就到。”
大中俨然有居高临下的感觉:“这事儿你们可要想好了。你们出去这十天,一天一个人按一块五计算,你们两个人,一天也就是三块钱。咱不说罚款:你们得给队下交三十块钱。态度要老实,不老实就必须交罚款:那就不是三十块钱。你看这咋办?”
二中脸上没表情,说话依然淡淡的没味道,不甜也不咸,木呆呆说:“没人给我一块五,也没人给你鼎叔一块五,你让俺俩拿啥给队里钱?再说了,谁给谁钱都要有说头,这可不是谁说了让谁拿多少钱,就得拿多少钱。就是应该拿,那还得有钱。何况这还是不应该呢。”
大中脸上没带一点儿火气,也没一点儿怒气,有的也只是冷冷的表情,若不知道是说这让人急恼的事情,只怕还当他俩是在那儿说悄悄话呢。大中还是居高临下说:“咱沟里也只有你一家出去了。这出去就是资本主义。资本主义现在是要打倒的。你不拿钱,还能让沟里人给你们填憨去?”
二中说:“我不知道什么资本主义。我只知道我去给你弟妹姨家做了一个小柜子,一个折叠小吃饭桌。我知道我做那是小柜子和小吃饭桌,我知道那不是资本主义。我要是有本事搞资本主义,我只怕早就不会呆在沟里。呆在沟里的人会搞资本主义,那就不是沟里人,资本主义也不是沟里的东西。沟里没有资本主义。”
孙泉源在床里边躺着,他俩在床边坐着。孙泉源只听不吭声。他俩说话也不避孙泉源。事情的来龙去脉孙泉源很清楚。也就是二中去给县城他妻姨家做了一个小柜子和一个小吃饭桌。结果二中手头不到家,他爹鼎叔又去帮忙了。结果,队长大中以为二中和他爹去给人干木匠活了。在从前,木匠出去干活,干一天,管吃给一块五。这沟里出去做过木匠活的人都知道,那是从天不亮干到天黑,那是很辛苦的。不过,冲着那一天一块五,又管吃,那辛苦又算什么呢?可这二中木匠活的手艺还不精,为这他爹担心害怕毁了人家的材料,只好也去帮忙了。为这,在大中这儿,也成了事儿,说是走了资本主义道路,要让他们一天拿出三块钱。为这俩人在谈判。
大中和二中说了大半天,鼎叔还是没过来。大中不愿意,说二中:“鼎叔为啥不过来?是他心里虚,不敢过来?来了没法交待?”
二中嘻嘻笑:“这又没杀人放火,又没啥缺德事儿,有啥不好交待?说来他就会来,你鼎叔心里没有鬼,他咋能不来?过一会儿一准会来。”
大中跟二中说:“你去把鼎叔叫来。我得跟他说,我还不信他不服气了。”
二中说:“他没有什么服气不服气,说来他就来,他能怕些什么呢?你鼎叔说过:你走你的独木桥,他走他的阳光道。他说的是阳光道,可不是人们常说的阳关道。”
大中说:“你这态度也太傲慢了。没把队长放眼里。没把队下放眼里。这笔账要记到账本里。让我鼎叔来,我跟他说,这钱你们拿不出来可以,可以记到账上去。”
话还没落音,只听鼎叔在门口说:“若要记到账上去,那就多记些,别忘了,虱子多了不怕咬。反正是还不完,只管记,多记些,没问题。多记几笔去。我承受得起。”
大中脸一下嘟噜下来,望着门外走进来的鼎叔,再也没吭气。
孙泉源躺在床上看得清楚,心里暗暗说:“啥叫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此为是。账是空的,谁家不欠队下钱呢?这队长当的,不领着大家多打粮食多挣钱,是专门来整人的么?真是想整人,这官也太小了,整不了几个人,别让人给你整治了。”想着鼎叔已经进了门。孙泉源定睛看,鼎叔看去糯糯的,实则一身正气。他走的是阳光道,有这会做木匠活的本事,谁还能不去帮人干点活呢?他走的是阳光道。他走了,怎么着?随便吧,以后还要这么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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