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继红说:“我也相信世界上没有真正的什么什么。我也相信世界上是有感情的。可我容不得你这么颓废。你很有能力,咱们从小在一起,这一点我还是清楚的。你也就是你二姐招工,让你看到有人拿着公家的权力办私事儿,谋私利,让你感觉世界上没光明,到处都是黑漆漆的。自此,你再也不顺好路走,硬让自己走那泥糊涂地。那泥糊涂地粘脚,行走起来是很缓慢的。同志: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让我们打起精神,在什么什么阳光下,奋勇前进吧。”
尤继红说这是平常人的说法,这说法是可以拉到桌面上的。孙泉源那说法就自私,他的说法只能在私人空间里说,那是不能放到桌面上来讨论的。这一点,孙泉源很清楚。不过毕竟现在还只是两个人在一起,这还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私念人都有,孙泉源还真不相信尤继红就把她自己当成虔诚的政治信徒了。他觉得尤继红还是小琴妹妹,跟妹妹说话,还讲大政治,那就显得迂阔。为这他呛白尤继红:“你还想着去拯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美国人民么?宣传材料上说:在美国,资本家宁可把牛奶倒掉,也不给穷人喝。这是宣传材料,会不会是真的,还在两下呢。”
这话激怒了尤继红。尤继红咬牙切齿,走到孙泉源跟前,看得见她眼中冒着火,压低声音说:“泉源哥,你再这样说,你就真成人民公敌了。你别以为尤继红还是你小琴妹。尤继红就是尤继红,尤继红不是小琴妹。你跟尤继红说话要注意些。你小琴妹早已脱胎换骨变成了尤继红,世上再也没有你的小琴妹,世上只有尤继红。你再敢这么说,看我尤继红对你不客气!”
这是认真的,这是愤怒的,这是严正警告,这是超出人性的政治姿态。孙泉源知道;尤继红还是给了他一些面子,只是给他一个警告,没想把他朝死里整,没有把他这阴暗面抛到太阳下面去。这是政治,这不是游戏。一切为政治服务,一切服从大局。他知道,现实就是这样。尤继红已从心灵深处参与到了政治里,她骨子里充满着政治,若不是还有那么一丝和尿泥的情谊,只怕要一下提溜起他,把他抛到批斗台上去。
孙泉源不再吭声了。尤继红也很生气。两个人开始吃饭。两人都不吭气。只管吃饭。空气像冰一样凝聚,将两颗火热的心,冻实冻硬,又用政治幕布隔离开来,扯得很远很远,远到相隔千山万水,远到能量传递不过来,远到两人之间没有信息。
孙泉源的警惕性是很高的,他的心也是很歹毒的,他在心里做着准备:倘若尤继红把他这话揭露出去,他该怎么办?他想得很多很多,他有办法化解危险。尤继红若敢揭发他,他有办法把尤继红放倒,把这狂妄的尤继红扔到批斗台子上去。
其实尤继红远没孙泉源心狠,她不过是恨铁不成钢,她想让孙泉源跟她一起前进,为国家建设出把力。她只在心里恨着:这孙泉源咋不知道好歹呢?他咋不上进呢?他为啥就不知道提高自己的政治觉悟呢?他的思想有问题,他的觉悟太低。他需要帮助,怎样才能帮助他提高觉悟呢?
两人各有想法,都不吭气。四下静得出奇,只有两人吃面条发出微弱的呲溜声。两人在厨房吃饭。——到屋子里只能坐床板,还不如在厨房站着吃饭,盛饭也方便。
厨房在院子的最里边。听得一声问:“咦?这人呢?这人去哪儿了?”他俩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站到了厨房门口。是海林大妹。
海林大妹是县剧团特聘唱胡传凯、鸠山、李永奇角色的演员,粗门大嗓没有一点姑娘样。看到他俩静悄悄在厨房站着吃饭,便哈哈大笑起来:“继红呀,我说到街里咋找不着你人呢,原来你到咱沟里吃饭来了。这可好,你俩都在这儿,我也不用为寻你们来回跑了。我一下就把这信儿给你俩捎到了:公社团高官梅浩仁,让我给你俩捎信儿,明天上午去公社团委报到。他怕我把这信儿捎不到,也给大队打电话了。大队也会通知你们。——你问我啥事儿去公社了。我哪是去公社,我是去县里了。县里不是招开知青代表大会嘛,要丰富业余生活,开会的间隙要让我们去演几场戏,《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县剧团又给我打电话,让我去了。我这不是回来取东西嘛,县剧团给掏车票。我不回来取东西,用别人的不是也不方便不是?那就跑一趟吧。”
海林大妹正说着,只听大队广播喇叭响起来:“喎,喎,知识青年尤继红和孙泉源请注意,吃了饭来大队一趟。知识青年尤继红、孙泉源请注意,请你们吃了饭来大队一趟。有人见到他俩人,让他俩来大队一趟。”
广播还在响着。尤继红当着海林大妹的面冲孙泉源说:“还是陪衬吗?还是绿叶吗?有这样的绿叶、陪衬吗?”
海林大妹呵呵笑:“我才是绿叶、陪衬,我光演配角。我这条件演不了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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