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撑堂大梁,其实就是说家里屋子的主梁。
老规矩里,就是戏班子里的班头,做主当家人的称谓。
江鸽子赶忙回礼道:“白班主多礼了,年代不一样了,您就不用这样了吧?”
白兰花抬脸,眉眼弯弯的一笑。
这眼神儿里,最少住着十池子秋水儿。
然后这周围一圈儿爷们的心就飞到了天边去了。
“瞧您说的,咱们都是端老饭碗的,旁人不在意这些老规矩,老礼节,咱们可不能丢呢!都还指着这些虚礼吃饭呢,对吧?杆子爷儿?”
其实吧,白兰花这人已经四十多岁了,她五官轮廓更算不得上是美人。
什么是美人,像是江鸽子这样,连燕子那样才算的上是美人。
可惜的是,江鸽子与连燕子总能有办法把自己的好相貌折腾的只留一二分人才,有时候竟是渣渣都不给剩的。
再看人家白兰花。
人家除了名字起的江鸽子有些略思想跑偏。
人家那是特别有气质,特别有味道的。
一举一动都有天然就是一副名画的风韵。
往哪儿一站,甭管是什么形态,偏人家那样儿,那真是多一分都僵,少一分都丑,就恰恰好的合适好看,半点儿都不多余。
人就是眼睛不大,却能弯成三春桃色,她就是嘴唇上下薄厚不一,也能笑出清风拂心,仙女入凡自多情的味道。
这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儿该有的韵味呢。
将客人引入茶亭,白兰花绕着亭子不惹人讨厌,十万分招人喜欢的夸奖了一圈。
江鸽子客气了几句,本来想吩咐人去井里打水,他喊了几声却没人应他。
待他回头去看。
却发现,自家的一群土包子,一个个的正吸着肚皮,假的不得了的在那边……
咋形容呢?
黄伯伯一手扶着身边的墙面,一手背后做出看舞台上小姑娘训练的严肃状。
他还极其有“威严”的在那边管束呢。
“都站好了!看什么呢?赶紧站好!”
戏台上,有小丫头喃喃的回了句:“伯伯,杆子爷叫我们绕圈的。”
“咳!那……都站好了,呃……绕圈!快!严肃点都!恩!恩!”
假如他不往这边不时的偷瞄,却也还有点斯文败类的样儿。
哎呦!这帮没出息的。
江鸽子还没有开口骂,就听到有人哎呦了一声。
薛班主拿着盲杖对着邓长农他们脑袋一顿敲。
“我打你个没见过女人的傻东西!都往哪看呢……”
周围一片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好半天,大家总算是找到了理智,却又脚下带了香蕉片一般的,一不小心就误会进茶亭了。
江鸽子把茶盏推到白兰花面前客气到:“不知道白班主的六顺班平日在哪儿起台,往年年尾我也是看过班子目录,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要不是薛班主说你们来了,我都不知道常辉来了个大班头儿呢!”
白兰花接过茶盏道了谢,端起来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后才说:“不是来了,咱就是本乡本土的班儿……早年间,六顺班在三常郡还是有口饭吃的,不过……那年我家班子遇了恶鬼,就不得不避走鲁国端阳上郡了,走那年,我也小呢,七岁。”
说完,她神情诡异的笑了一下,还看了一圈周围的傻老爷们。
是这样啊。
那就不是四十多岁了,嘿!女人的年纪,真是到了哪儿都难猜。
江鸽子笑着点点头,又问:“这样啊……如何又回来了?”
白兰花看看薛班主,眼睛里充满情意的说到:“说是家里有饭吃了呗!六顺班这也是叶飘它乡苦零落,秋思上头复归来,走多远,也总是要回来的,薛师叔前段儿时间托人带了口信,说是时候到了,该回家了,我们就回来了。”
江鸽子惊讶的看看薛班主道:“薛班主竟是你师叔?”
白兰花轻笑:“是小师叔,那上面还有九个呢!”
正在这刻,身边忽有个干瘪沙哑的嗓子,插了一句问:“对呀,怎么只有六顺回来了,一順班那几个呢?”
江鸽子闻言,有些惊讶的扭脸看去。
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段爷爷。
他老脸涨红的看着白兰花,欲言又止。
可是白兰花却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伸出十分好看的手指,轻轻在面前的陶杯边缘画着圈儿,还用特别不在意的语调嗔笑着说:“谁知道呢!兴许……就死外面了,许肉都烂了,臭了吧!”
段爷爷脸上顿时一白。
白兰花站了起来,脱去合体的嫩绿色的小风衣,露出里面一件黑底,绣着金鸾鸟的盘扣袄子。
她一边卷衣袖,一边指着外面的几个箱子说到:“江杆子,外面的东西可是按照您的要求置办好了,您先过过眼吧。”
江鸽子笑着看了一下段爷爷,又看看那边一直不敢过来的黄伯伯,点头说:“好。”
这帮子老家雀,看样子个个都有花花肠子呢!
场院里,七八口樟木大箱子被齐齐的打开。
江鸽子从箱子里取出一个盒子开盖之后,他取出一只树叶形状的银色六挂步摇轻晃了两下。
老戏台前,一阵久违的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迅速荡漾开来。
本在巷子山墙附近做针线的几个老奶奶,忽停了针线,都一个个的齐齐向着这边瞧了过来。
白兰花面上带着一丝得意的问到:“杆子爷,我家这盔头组的手艺如何?”
江鸽子赞叹的捏起一只百灵鸟的银色头饰反复看着,嘴里也是真心实意的赞叹着:“漂亮,厉害!现在这样的手艺还真是不多了。”
“不多?”白兰花秀眉一扬,带着小傲娇的样儿说:“这边的我还不清楚?都是浇铸模子出的劣货!能制成这样儿的,一丝一丝裹出来的手艺,也就是我一家了!真催命一般,害的我小师叔每天儿住在我们那破窝棚委屈着,那真是从头到尾都守着,出一件要反复摸上好几次,那是错一点儿都不成的。”
江鸽子闻言轻笑起来:“他哪儿是去监工了?他是嫌弃我动电锯闹腾,去你们那边躲清静是真的。”
说到这里,江鸽子扭脸对着舞台上喊了一句:“桃子,你带她们下来!”
说完,江鸽子对白兰花说:“劳烦!接下来,那就麻烦白班主了。”
白班主一伸手从袄子挂坠儿上取下一个巴掌大的白骨扇,用秀手一开一合的轻笑到:“说哪儿的话!我也算是老三巷子出去的,这都是份内的事儿,再说了……我这都是收钱儿的,您少一文,我就躲一文的懒,得了,这里就交给我了。”
然而,白班主这大话说了没几分钟之后……
她拿着小扇子,支着桃子的下巴,左右不客气的打量了一番,接着就黑了脸。
她说:“我的苍天,你娘咋养的你?”
咋养的?
桃子姑娘有些听不明白,面前唱大戏一般的老阿姨在说什么。
这姑娘到也实在,人家这样问,她就实问实答了。
“吃米!吃面!吃菜!我爸发奖金,就吃肉!”
白兰花胸腔一鼓,很快她又收了笑,用小扇子捂着嘴巴,眼神忽变的严厉起来,语言如刀刃过心尖,开始放血般的说了起来:
“可真是,瞧这癞皮儿一般的脸面!都说元宝河畔出美人儿!好么……如今美人就甭想了,一个个的就连人样儿都没有了,竟脸都不会洗了?瞧瞧这脸上长的?这是腿毛吧?
……你这是什么啊?疙瘩都连成山丘了,得让你娘拿锅铲咔嚓才能去的包!!啧啧啧……也不知道叫你娘给你们去去浮火,女人汤你们娘给你们煮过么?
……咱老三巷的姑奶奶的棺材板儿都要盖不住了!瞧瞧咱们的姑娘吧!哎呀呀,这真是被……那帮子牲口把美丑观念都灭的渣儿都不剩了!这都怎么收拾的自己?还吃肉?白活十七八了?十七八岁的年纪活成这样儿,我若是你们就找一根绳子拿着,找个房梁吊死得了!!”
这话可太难听了,有几个心理脆弱的小姑娘眼圈都红了。
薛班主咳嗽了两声,语气带着一丝虚弱的阻止到:“得了,不怪她们,这怪她们爸妈!再说了,你也清楚,这哪儿置办的起啊!你说说得了啊!过了!”
白兰花扭脸骂了一句:“您也是!您看您身上穿的这都是什么?长袍大褂儿的,您以为登台呢!甭管我!这里就没置办什么事儿把脸卡茨干净了都做不到啊?”
薛班主难得乖巧的点点头,点着盲杖迅速逃离现场,去了茶亭。
在他身后,白兰花的声音一绕三弯儿的还在那边插刀。
“统统给我打热水,去把你们的锅底灰脸都给我去去灰,去不掉!你们就给我试试!!”
茶亭内,江鸽子肩膀颤悠了一下,他左右看看这群平时嗓门一个比一个大的老家雀儿。
这会子可好,都一个个的小心翼翼的,噤若寒蝉的躲在这边,齐齐的都假斯文起来了。
拿个茶盏还翘了兰花指?
你们以为是外面那位呢?分不清现实跟舞台,四处随意起范儿,说话跟念台词儿一样要端着来?
江鸽子无奈的笑笑,低头继续摆弄那些银饰。
好半天儿,黄伯伯才蹭过来,悄声问他:“杆子爷儿,这些……都是银子?”
江鸽子嗤笑:“美得你们,银子?白铜!”
“哦!白铜啊,我就说呢……这都多少年没见到完整的姑娘首饰了……”
“我外面还给她们定了绣衫。”
“呦,那敢情好。”
“她们不洗干净脸,谁也不许穿。”
“我看挺……干净的啊,您看桃子,多好啊,红丢丢,粉嘟嘟的……”
几个老爷们小声七嘴八舌的说着,一个个的也支着胆子,悄悄过来,低头充满情谊的看着那些东西。
段爷爷摸着一支喜鹊登梅说:“他娘以前就有这么一套,后来家里不好,就给老太太拆了,一件件的换了米面吃了!哎,也是对不住孩子们!老以前,咱老三常的姑娘,就是再穷的门户,金子买不起,也都要给姑娘们打一套见人的银装扮……那时候,小丫头出去,脚上最少也得坠上八个银叮铃……杆子爷儿,不是我夸奖您,您才多大,咋知道这个规矩的?”
“是呀,那会子的姑娘多好过,老三巷子一大早,叮叮当当都是脆生生的响动,那会多好啊……”
江鸽子从箱子里翻起一层隔板,随着一阵铃铛响,他又提起一条白铜打造的如意扣腰带说:“最近……去看了本地的郡志,见了几幅绘图绣像,就觉着很好看。”
黄伯伯拍拍腿,本来他想大声说句话来着。
然而外面忽传来一声怒喝。
“洗不掉?不可能?这又不是胎记?这是陈年不洗的黑脖圈儿……啧啧!去削一盆土豆切成丁泡水,都给我把脸面泡在土豆水里!我还不信了,这世上还有洗不干净的脸?!”
一屋子人都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脸。
吓了一跳的江鸽子也摸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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