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隆闻言,先怔住,随之大笑:“哈哈,这句接的好!”越笑越厉害,直笑到连气都接不上来。
魏进忠一脸懵逼,不明白他为何笑得如此厉害,想了想,又劝慰道:“孙爷爷,您入宫六十年,已经了不起了!换做是俺,到您这年纪,只求还能多吃肉喝酒,这样到死俺就满足了。”
“唉,魏小友说的不错,”孙隆长叹,“不过咱家十八岁入宫,与你师傅同年,如今还未有六十年……”
“孙爷爷竟同俺师傅是同年?”魏进忠诧异,“难怪万岁爷要称您一声伴伴。”
“伴伴……”孙隆仿佛很久不曾听到这声称呼,一张刻满皱纹的脸渐渐起了变化,变得有些温情。
回忆是面奇怪的镜子,照不了当下,却总能照回过去:“咱家很幸运,一入宫就被选进先帝的潜邸,裕王府,侍奉小主子。”
“哇,”魏进忠羡慕道,“那时的小万岁爷一定聪明伶俐。”
“那是!”孙隆嘴角带笑,“主子打小就聪明伶俐,十分得先帝喜爱。记得五岁那年,就能说出‘陛下天下主,独骑而骋,宁无衔橛忧’这样的话,连当时的张首辅也赞,主子是‘聪明歧嶷,睿智夙成’呢。”
魏进忠尽管不懂,也装出一副惊叹惊讶的表情:“哇……真是……万岁爷果然厉害!”
“呵呵,”孙隆见他满脸羡慕,七分喜欢又三分得意道,“你还没见过主子更厉害的时候!告诉你,别看主子登基时不过冲龄,但御下的本事天生的,厉害着呢!”
“哦?”魏进忠神情一亮,“这么有趣?孙爷爷快给俺讲讲!”
孙隆也不卖关子,说道:“记得是万历二年吧,一次朝会,文武百官迟到者竟有二百七十多人。主子当时就觉出人少,朝会时不动声色,朝会一结束立马下诏‘各夺俸禄一月’。这事后来又发生过一次,同样主子视朝,也是觉得人数不对,于是命锦衣卫和鸿胪寺查点,果然缺了八十多人,结果嘛,自然又是‘各罚俸二月’……”
“咱家还记得万历元年的一次朝会,江西道一个御史,奏报的时候声音太低,以致奏事不明。主子就传旨,让鸿胪寺的官员,序班的官员,和纠仪御史‘都着回话来’,其实是让他们来认错。于是鸿胪寺官员先来认错,但主子认为与鸿胪寺无直接责任,且认错态度好,便下旨说‘既认罪,且饶这遭’。而对于序班和御史,却给了‘罚俸二月’的惩罚……”
魏进忠道:“万岁爷这是赏罚分明,做的好啊。”
孙隆道:“主子从小就心思细腻,特别看重一些小处的‘规矩’,只要是不乱了他的‘规矩’,主子还是很能容人。哪像现在一些大臣……”孙隆停顿了片刻,又道,“咱家还想起一事,说来呢,也有些可笑……”
“可笑?天家里也有可笑的事?”魏进忠一下想不到,有些好奇,“怎么可笑?”
“万历三年,咱家那时已在文书房伺候文书,有一次,主子祭祀太庙之后,忽然发现陪祀的七十二卫所穿的祭服十分破旧,可谓衣衫褴褛,殆类乞人,既不雅观,又近亵渎。于是第二天让文书官传旨工部,说‘七十二卫陪祀祭服,俱敝坏不堪,该衙门如何不给与新的?钦此’……”
“那后来呢?”
“后来才知道,这些祭服是嘉靖三十二年由工部制造的,已经穿了二十余年,又无钱购置新祭服,故此才‘猥琐丑陋’……后来自然是换了新的。”
“扑哧……”魏进忠一下没忍住,“哈哈,猥琐、丑陋……俺都能想象出来。”
“唉,”孙隆摇了摇头,“正是因为主子这种心思,对外臣的要求,有时的确过于‘苛刻’。小到咳嗽、吐痰、走路的姿势,都要亲自过问。万历十四年的殿试,三百五十一人及第,有如此多的才俊,主子那时也兴致勃勃,亲自来皇极殿、中极殿视察抡才大典。但回去之后,立即派了文书官口传圣谕,说‘今日中极殿填榜时,门外有大声咳嗽的,是何人员?着鸿胪寺挨查’……”
“有次正月上朝,之后主子即派文书官口传圣谕,说‘前日出朝,见御史朝上站的,转身吐痰。这等的怎纠得人?’还有一次,也是上朝之后,派文书官口传圣旨‘前日视朝,六科奏事,西边有一员仓忙上御路跪、不言语的,也着鸿胪寺查来’……”
魏进忠听孙隆‘如数家珍‘,一时不知做何反应,他有吐痰的习惯,审视之前的自己,见万岁爷时可有这些不良举动?
“妈呀,以后可不敢乱咳嗽吐痰了。”魏进忠暗呼。
“这等小事这样,更别说写错了字。主子对于写错字,是有错必究。咱家在文书房时,是每落笔,必仔仔细细检查一遍。”孙隆说到此处,亦不由笑了,“清平伯去世,世子向主子上疏请求袭爵,可疏中写了几个错字,被户科给事中给揪住,于是上疏参了一本,还以‘大不敬’之罪名。可这言官同样写错了一字,被主子发现,就这样回他:‘谁谁谁参章疏且先自误,如何核人?各夺俸禄’……哈哈!”
魏进忠暗自庆幸,还好他不认字,每次都师弟执笔,就算写错,那也惩罚不了他。不过见孙隆此时心情不错,他也跟着笑了两声,“哈,哈哈……”
孙隆扭头看他:“魏小友觉得挺有趣吧?”
魏进忠嘿嘿一笑,本想拍他马屁,不过脑海里突然划过一个极大胆的问题,“孙爷爷,万岁爷为何讨厌那个张首辅?”
孙隆一阵诧异,看看魏进忠,似乎想揣摩出他的心思:“咱家任苏杭织造时,恰逢江南水患严重,主子也因太后念及民生,欲罢织造。因为咱家那时一直未回京,所以几个给事中又上疏请罢苏松及应天织造,并要求咱家回京。七月的时候,主子正在文华殿讲读,张首辅就持疏并且拟票来奏,说水灾至百姓困苦流离,已令咱家回京,可至今尚未完报,请主子要恤民……”
“其实那时,主子并非想召回咱家,但经不住张首辅坚请,才不得已说出实情。因为主子大婚,赏赐之用及供奉太后的岁币皆不足,而且主子刚下发了一笔花样银子5000两,并不加派扰民,但外朝的官员不知情。后来主子还是答应了张首辅,等这批织完便召回咱家……张首辅还亲自写了一封信与咱家,一再称自己只是奉命行事……”
魏进忠听得极认真:“是不是张首辅做了万岁爷不能忍的事?所以才……”
孙隆笑了笑:“主子在某些地方,其实极像世宗皇帝,也许天家的人都一样吧。世宗皇帝就说过,所谓君臣一心,君为主导,耻于为臣下挟持。”
“哦……”魏进忠似乎听懂了,但似乎又没懂。“所以,外臣们极力阻止或者反对的事,万岁爷就必定反着来?”
孙隆愣住,
“同样,外臣们都赞同的事,万岁爷很可能就不会答应?”
“呃……”孙隆一时语噎。
当魏进忠说出这两句话,心便坦然了。就好比高淮,并非高淮有多大本事,万岁爷要护着他,而是万岁爷耻于为臣下挟持……文官都在弹劾高淮,万岁爷反而会认为,文官们其实都在针对他,所以要反着来。
“唉……”魏进忠想通了,不免也叹道,“这是何等的清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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