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许多时候啊,这样的话都不是说给老天爷听,而是说给自己听的,那个似乎已经预知了事实的自己。
事实就是,老天爷没有保佑叶麦,老天爷带走了她,没有征兆的,不留痕迹的。
摩托车的尾烟飘到叶麦家门前时,噩耗随之砸到方以北身上,劈头盖脸。他还没来得及下车,一扭头,叶麦奶奶额头前的那抹惨白,就直戳戳地插进了方以北眼里,心底。
他明白那意味着什么,记忆之中,叶麦是没有父母的,她从小就跟着奶奶长大。尽管这个奶奶在她口中每每提及,并没有那么和蔼可亲,反而可以说是恶毒刻薄的。但此刻,她只是一个失去了至亲的、孤单的、佝偻着的白发老人。
可是藏在他心底的那个女孩啊,几天前的下午,他们还约好了要上同一个大学,以后要一起去浪迹天涯,她怎么这么快就违约呢?
“奶奶,叶麦呢?”
“孩子,她走了……”
“她去哪儿了,还回来吗?”
“麦子她……没了。”
方以北跌坐在长满青苔的地板上,夜幕一下子铺了下来,昏天暗地。
“她,出了什么事?”
“那天我就是说了她几句,她爸去了以后,她妈本来就没再回来过,也不会回来的……那孩子抹抹眼泪,总算答应去见了那个来说过好几次亲的孩子,谁知道,两个年轻人出去吹吹风,谈谈心,怎么一会儿工夫就一个落了河,一个没了踪影……好好一个人,才掉下去五六个小时,捞上来怎么就泡得又胀又白,没个人样了呢,虽然我老咒她去死,可我不是真的想她死啊……”
“什么!那人是谁?”
“那小伙子就是,在饭店里当厨子的那个严大嘴,他大儿子……”
叶麦奶奶还瘫坐在青石台阶上拍着大腿,瘪着嘴念念叨叨,哭天喊地。方以北顾不得抹去嘴角湿咸的泪水,架起摩托便飞速离开,眼里烧着一团火。
方以北知道这个严大元是什么人,他初三没毕业,就因为打架伤了人,被学校开除,辍学在家混了两年,被他爸送去外省学了挖掘机。现在看来,叶麦的事他脱不了干系,方以北知道要去哪儿找他。
来到学校前的水泥道路口时,从学校旁边的巷子里走出来三个摇摇晃晃的人影,方以北一看,正是宋古和冉一丘扶着他要找的陆丰。
一个急刹,摩托车倒地,刮出一道长长的摩擦线,刺耳的轰鸣。方以北扔掉车头,迅速跑向三人后,他一把抓住醉醺醺的陆丰,提起他的衣领,厉声质问:“你表哥在哪儿?快说!”
陆丰昏昏沉沉,含含糊糊:“表……表哥?什么表哥……”
“严大元,开挖掘机的严大元!”
陆丰挠着头想了想,大概记起了严大元常常窝身的地方,方以北拽着他骑上摔得歪歪扭扭的摩托车,急匆匆地走了。没搞清状况的宋谷和冉一丘看呆了眼,不知所措,回过神后宋谷叫了辆车,两人跟了上去。
穿过一片工业区后,方以北载着陆丰驶上一条泥泞小道,耳旁呼啸而过的晚风,让陆丰清醒了不少,他大喊大叫,东歪西扭,害得摩托车险些冲进一片灌木刺林。
“你要带我去哪儿,你想干什么?”
“你他妈别乱动了!出事了你知道不!警察正到处找你表哥……”
没过多久,两人来到了一处停放着三四台挖掘机的施工工地,陆丰说,工地后山前有个小破屋,严大元常常和几个工友在里面打牌。
方以北一脚踹开小屋的木门,把正聚在一起喝酒喝得面红耳赤的严大元几人吓了一跳。
“你他妈谁啊,找死呢!”
“严大元,你害死了叶麦,竟然还躲在这儿喝酒划拳,你还有没有人性!”
“我……不是我,是她……哼,你凭什么说我害死了她,你他妈有证据吗?”严大元甩了甩胳膊上油腻的肥肉,凶神恶煞地紧盯着方以北。
方以北瞳孔放大又收缩,眼神凌厉,挥起拳头冲上前去,一拳重重甩在严大元脸上。严大元微微趔趄,后退一步站稳了脚,抬腿照着方以北的肚子一脚,便将他踢倒在地。
“臭小子,谁给你的胆子,敢来找我闹事,叶麦是要嫁给我做媳妇的,她死不死关你什么事?”
一旁被吓傻了的陆丰连忙跑过去拽住严大元,声音颤抖:“表哥,他是我同班同学,刚刚你们说,叶麦死……死了?”
说话间,方以北挣扎着爬了起来,举起拳头,一声怒吼:“我要杀了你!”
不料却被严大元闪身一拳,硬生生砸向墙角,他一脚死死踩住方以北的后背,狰狞冷笑。
严大元身后的几个壮汉围上前来,抱着手冷眼嬉笑:“大胖,原来你说那天玩的那个姑娘,叫叶麦啊,你没跟我们说把人家搞死了啊,嘿嘿,爽不爽?”
趴在地上的方以北听了这些猥琐的笑声,又意识到了叶麦遭受了怎样的痛苦后,怒目圆睁,咆哮着顶开严大元粗重的腿,一跃而起。方以北双拳哪敌得了四手,他刚冲上去,就被这群虎背熊腰的大汉团团围住,一顿拳打脚踢。
就在陆丰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宋谷和冉一丘冲了进来,满头大汗。
宋谷见到这幅场景,灵机一动,一声长喝:“住手!我报警了,警察马上来了!”
“警察?快跑……”
他们报警之后,等警察真的来了,严大元几人早就消失在漆黑山林中了。
“方以北,你真勇敢啊,四五个大胖子,你赤手空拳就敢上啊。”冉一丘蹲在路边,一手擦汗,一手向垂着头的方以北竖起大拇指。
宋谷也扭头望向方以北,一脸疑惑:“对啊,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冲动成那样。”
“叶麦死了,严大元害死的。”
“什么……”
第二天一早,方以北接到了叶麦奶奶的电话,他骑上摩托车又去往那个方向,心情沉重。
“孩子,你是麦子唯一的朋友对吧,我只有跟你说了……我,我对不住麦子。她来找我了,她在梦里掐着我脖子,说我骗她,说我把她妈藏起来了,还说我要卖了她……我知道错了,我不应该咒她、打她,不应该不给她买新衣服穿……奶奶穷,没钱,麦子从小就过得不好,我老了,麦子成绩再好,我也供不了她上学了……我黄土都埋到下巴了,我就想快点给她找个好人家,找个有钱人家,让她也享享福,谁知道就……”
通往叶麦家屋子的台阶上,方以北一句话也没说,他抬不动脚,不知该怎么走进那间屋子。
他就站在风里,看着她长大的、生活过的地方,他想象着叶麦在里面忙碌的、孤单的身影,想着想着,鼻子酸了。
方以北又坐在了那块枯草地上,天色灰暗,这一次,他面对着这条河。他看着水面上自己那个支离破碎的影子,眼里噙满泪水。
叶麦,你在那边还好吗,有没有人欺负你?我答应你的,我有好好复习,好好吃饭,我现在也会对别人笑的……对了,我笑给你看,你不是说喜欢看我笑吗……你知道吗,我爸妈离婚了,他们终于分开了,终于不用吵架了,可是,也只有我一个人了。
但你答应我的呢,你不是说,我们要一起上大学,大学毕业就在一起,还有一起去旅行,看完全世界的河流,我们就结婚……
他紧紧攥着叶麦送给他的唯一一个礼物,眼泪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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