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福祥当铺朝奉瞧着来人,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头上戴细木冠,别着一根玉簪,修长腰身,略微佝偻,穿一条绿罗褶儿,脚下一对薄底藕色靴,手里摇洒金玉骨扇,单这一身行头,往少了说也得三十贯。
这人模样真俊朗,天生一股富贵气,就是怎么说呢。按照当铺朝奉私下学的相术,来人天庭饱满高阔,异于许多常人,想来出身必定不凡。两侧颧骨颇平整,生来顺遂,运势不俗,必会得贵人提携。抬头不见离断纹,小时至今没受过苦,吃过累,机心轻,思虑浅,不折腾。两条横山眉,少时粗疏,而今修长,眉眼相当,互不倾压,定然是一副好脾气的公子。
只是此人下三白,必定是薄情中人,偏偏眼角鱼尾纹乱且深,似重情欲享受,眼白泛青,嘴唇浮紫,以这般年纪论,评上一句欢场浪荡子,实在是贴切到了极点。
再看印堂,有点窄了,一条悬针纹,立在眉心以下,亮眉之间,只是近来改过似的,针头重,针尖轻,亦非忧愁根、烦恼恨,宛如一柄利剑,煞气逼人。
最后看耳朵,左父右母,两耳对称,主父母情重。耳垂又硬又厚,有说先天一炁化精神,生来肾气满且足。耳朵尖尖人机灵,耳廓粗大人聪明。只可惜,两鬓带霜,显然后天肾气虚耗大,耳垂苍白无血色,也无声地言明肾水不足啊。
除却这位富家公子,另外一男一女两只家仆,面相不过常人之姿,毫无出奇之处,当铺朝奉看了一眼,大概是嫌弃这两人奴仆身份,竟然没有再仔细看。
他却浑然不知,那男仆一双扫帚眉,煞气天生,左眉角却有一颗米粒大的黑痣,赫然是禾草盖珍珠的格局,以煞带财的命数,正所谓富贵险中求,功名凭刀搂,须得一刀一枪,豁出一条烂命,才能搏出个锦绣前程。
至于那女子,眉毛紧密贴服,气血两宜,怕是没有生养过,依附富家大户过活,虚长几岁,也比乡野之间的女子得体,看顺眼多了。自从得了钱庆亲口允诺,出门再入门为妾,也有一条征兆富贵的金缕纹凭空生出,只是瞧着去势,纵纹入口,怕是日后下场有点不堪。
当铺朝奉看了一主二仆的面相,安中揣测,三人不像是登门造访,有买卖要作,就有点丈二道人摸不着头脑的无措。
这时,福瑞祥当铺又来了一位客人,头上戴一顶浆洗地发白又泛黄的旧罗帽,身穿毛边圆领青布道服,两脚蹬一双粗布打面的六耳芒鞋,连袜子都没穿,脚后跟踩着鞋边。
一双原本就很便宜,只值三个大钱的粗布草帮鞋,硬是被此人穿成一文不值的样子。
只是,旁人穿着道服,不过是寻常,此人穿着道服,哪怕是衣领都破地起边了,却别有一股遗世出尘的味道在。
丫鬟墨兰鼻尖,隐约闻到一股馊饭的味道,顿时皱起眉头,看向那似道非道的人,忍不住怒目瞪视。
钱庆若有所觉,左手轻轻一搭,按在贴身丫鬟握紧的拳头上,微不可查地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多事。
墨兰立即明白过来,低首垂眉,眼睛看着脚尖,平平无奇的青鸦云头蝠纹绣花鞋,脚面纵横交错无数细纹,硬是被她看出许多花来。
此人横眼看了下二十出头的大丫鬟,就收回了眼神,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微微一动,他略通道门望气术,只一眼,就看出富家贵公子身边的丫鬟,凭空得了一股气数,原本为奴为婢的散乱离人相,竟然浮现出一点淡淡的富贵气。
虽说富贵人家能凭一言一行,改变他人命数,那也得是极贵之人才有此等能力。譬如达官贵人青眼有加,就能将隐没于乡野之间的贤才超拔出来,擢升为官为吏为僚员。豪门大户家主的赏识,一封举荐表,也能为朝廷进贤举才。
“寻常富贵人家,似乎也有造命之术,无非是将奴婢纳入房里,毕竟奴仆是无法自去贱籍,跨过良人,直入富贵。”
好在此人还有要事在身,看过了一眼就足够了,再多看几眼,就得小心被人当做浪荡子,存心勾搭良家。到那时,一张状纸递到府堂道录司。道正析宁素来板正,最看重道规戒律,岂会轻饶了?
此人快步来到当铺柜下,瞧着朝奉先生是个生面孔,轻轻额首致意,随即右手伸进左袖里,掏摸了一阵,抓出一把薄薄的书册,约莫七八本,在柜面上排开了。
当铺朝奉居高临下看了一眼,嘴里喃喃自语念道:“《元元剑经》、《风火灵机图》、《紫青三百戒》、《六阳图解》、《鼎湖真形图》、《纯阳丹经》、《太伤秘卷》、《元君九章秘箓》……”
钱庆听着道经名字,神色漠然极了,突然间脑海里,藏宝楼轰然震动,显然是发现了值得收藏的经书。
“当铺朝奉读地又快又急,到底是《纯阳丹经》,还是《太伤秘卷》,又或者是《元君九章秘箓》?”
这时,得了师傅八成本事的小朝奉,撇开下面的道书,翻开了唯一认识的《元元剑经》,仔细看过封面,手指拂过装订线和书脊,轻轻捻着书页,查看纸张质地,又低头轻轻嗅闻,去闻那微不可查的墨水味。
“这本《元元剑经》为上清派茅山宗大真人道隐手书,记着降妖伏怪的事迹及所用剑术,用的是大茅山松烟墨,历经百年而不褪色,应当不是真品,而是近来上清道门中人重抄手录。鄙人有幸瞧过前朝版,两相比照下,竟然一字不差……”
当铺朝奉沉吟片刻,脸上露出艰难神色:“若是活当,值二十贯,月利五厘,两年内可以任意赎还。若是死当,值三十五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钱货两清,概不退还!如何?”
道人一听,万万没想到,价值至少百贯以上的道门剑经,竟然便宜到打了个折上折,忍不住就想拍案而起,可是想到自己身负重任,又不得不按捺下来。
钱庆进补不少,早已变得耳聪目明,隐约听到道人嘴里嘀咕着“不识货的狗东西!”,却还是将七八本道书一股脑地丢过去:“这几本道经都是好物,都是我家先祖历经艰难险阻,才得来的宝贝。你这人忒没见识了,不知好赖!”
当铺朝奉只是微笑着,将自己不认识的道书推了回去,态度坚决极了,根本容不得道人反对。
此人也是没法子,就改口说将这几本道书放在当铺里寄卖,若是有识货的人看中,至少得是《元元剑经》死当的价才能放手。
这就是蹴鞠戏的球踢到了对方脚下,让小朝奉罕见的为难了,露出一脸不能如此的苦笑!
不过他也不是拿不定主意的人,厚着脸皮收下了这七八本道书,除了《元元剑经》仔细收起来,给道人开了张三方对质的当票,其它几本道书都放在柜子上。
稍后,当铺朝奉临时弄了个牌子,找来一张白纸,背面涂抹了糨糊,粘在牌面上,写了两个大字“寄卖”,就放在那里,任由它们自求多福,能遇上识货的良人。
就在两人钱货易手时,钱庆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往前迈出一步,右手扬起,大喊一声:“慢来!”
道人的脸色一下子难看了,就像是死了爹娘,当铺朝奉也不想自家的买卖,给一个不请自来的恶客搅乱了,赶紧将手里的银票,府城最大一家大通钱庄开具的票子,强行塞进道人手里,算是就此达成了买卖。
钱庆抖手打开洒金折扇,露出一个硕大无比的“钱”字,正色道:“这桩买卖太过仓促,卖家性急可以理解,买家也如此急切,区区实在是看不过去!”
当铺朝奉心里一抖,看着那面折扇,不由自主地连身子都抖了一下,嘴里有些结巴:“你……你……你是何人?有甚居心?竟然敢搅乱我家的买卖?不知道瑞福祥当铺是府堂金师爷家里的产业?”
钱庆哈哈大笑:“我是何人,朝奉先生眼明心亮,何必开口相问呢?瑞福祥被我家大人盘了下来,他是东家,我是少东家,白纸黑字,板上钉钉的事,怎么成了府堂金师爷家里的产业?我这个少东家怎么不知道?哦……对了,你们这些人私相授受,坑了海外客商不说,又想害我家名声,是吧?”
钱庆一出来就是先声夺人,道人得了钱财,就不想纠缠下去,转头、矮身,就像偷偷摸摸地溜走。
谁知,钱家护院钱三早就看出苗头,横跨一步,正好出现在道人面前,怒目一瞪,煞气四溢,吓地那人噔噔噔连退三步,双脚站不稳,或是踩着道服后摆,失了身形平衡,一个屁墩往后坐倒在地上,疼地他脸都煞白。
钱庆伸手过去,掏出了三张面额十贯的大通钱庄银票,啪地一声,拍在当铺高高的柜台上。
贴身丫鬟墨兰机灵,拖了一张圆凳过来,给钱家大少垫脚,钱庆当仁不让地抬腿迈步跨上去,站在与当铺朝奉相等平视的位置上。
“前前前前朝,上清道门大宗师白云子,初写是《玄元剑经》,后世避帝王讳,才改成《元元剑经》。《礼记曲礼上》有云:诗书不讳,临文不讳,庙中不讳。”
“前朝帝王,不必避讳。这《元元剑经》若不避讳,应改回原名《玄元剑经》。还能犯错者,必定不通礼法仪令,抄录者必定不是道门中人。综上所述,此书必定是假,价值三十贯?依我看,一文不值?你说呢?朝奉先生”
当铺朝奉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看到这里,情知大事不妙,赶紧点头,开口称“是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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