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家大院,正房大屋前的庭院,一棵亭亭而立的水杉,飞来了一只喜鹊,细如枝丫的鸟爪刚落定,收拢起双翅,就像东厢房里的私塾先生,闲来无事就负手在背,哼着不知打哪听来的小曲,节奏轻快,韵味有些喜庆,想必是在外多年,思乡念家了。
钱庆出了姆妈的院子,立即听见喜鹊的欢叫,驻足停留片刻,发现自己多虑,忍不住自嘲一笑,迳自走回自家院子。
贴身丫鬟墨兰就在院门后面候着信,瞧见自家公子抬腿迈过门槛,脸上流露出淡淡的喜气,立即知道肯定是什么事办成了,不一定事关自己,却肯定与钱庆息息相关。
她正想上前服侍,卖乖讨好,谁知钱庆耳聪目明极了,贴身丫鬟墨兰一动,就立即警觉附近有人,侧头冷眼一看,立即卸去了警惕防备,流露出真心的笑容。
“墨兰,你的事,弄成了一半。别着急,饭要一口一口吃,事情要一步一步地做。现如今,我得了母亲的令,去大南门瑞福祥分当查账。一旦查出了事,就是一份不大不小的功劳,足够让你进母亲房里,与几个管事嬷嬷学习如何操持家务。以你的机灵劲,我估计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出师。到那时,我再弄成几件事,向母亲讨个人情,用四抬花轿,把你从母亲房里带回来……”
钱庆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这贴身丫鬟可是一个字都不敢漏听漏记,直至说到关键处,墨兰才明白,事情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容易。
“为什么公子在外面找的小门小户的女子,都能风风光光地嫁进来,而我就得难上许多?”
钱庆似乎听到贴身丫鬟墨兰的心声了,闭上嘴巴,轻轻抓住她的纤纤素手:“你呀!从小就被人牙子卖进家里,朝廷为了增加赋税,强推摊丁入亩之策,哪怕府城里多有高门大户私下蓄奴,都避不了、逃不过,更别说我家这小门小户的商贾人家,自然是要与你上籍契、补上卖身契的。你也知道,与人卖身为奴,就会堕落贱籍,按朝廷法度,是不得与良家通婚,不得参与科举,连出仕、作幕僚,都多有掣肘。因而我得让你去母亲房里做事,得她老人家看重了,当家主母有权还你身契,注销籍契,从今往后就是良人了,才好被我收入房里。懂么?”
墨兰这回听地稀里糊涂,忍不住双手上下交叠,放在腰间,侧身屈膝,福了一礼,嘴上没说什么,可是脸上的神态表情,分明是在说:“公子,我是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请说人话!”
钱庆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搜肠刮肚一番后,缓缓地开口道:“我说:欲平良贱事,必举非常功!你就跟着管事嬷嬷学做事,我在外面建奇功立大业,到时匀一份功劳过你。这事大抵就成了。”
墨兰这次算是听清楚人话了,脸上自然是笑成一朵二十岁的雏菊,心里却还是保留了三分期待,免得到时候事情不成,自己岂不是要哭死。
钱庆毕竟是游历过几个世界,江湖岁月里的大佬,人情世故里的大拿,自然是对贴身丫鬟的心思拿捏地死死的,不以为意道:“我知道你不信!可是,本少爷毕竟是我家嫡长子,真的跪在母亲面前,用力求一求,什么事不成?”
墨兰知道这是最后的手段,算是钱公子的底线了,她当然希望自己能够飞上枝头变凤凰,可是用掉的可是自己积累的多年的情分,能够让少爷去主母那里求个人情,自己得多大的脸面?
说起来,小时候的事,早已经记不清了。偶尔也会做梦,梦到孩提时,依稀看见手里有一个拨浪鼓,大概就是那该死的人牙子,在当年诱拐自己的手段。
一个不知道打哪拐来的孤儿,没根没基的,还发着烧,犯了冷热病,要不是当年钱家大爷看着可怜,高低给了两钱,那人牙子没准早就狠狠心,把自己扔在没人看见的犄角旮旯,自生自灭了。
墨兰想起这些年,自己吃钱家的,用钱家的,穿钱家的,感觉自己欠了太多太多了,要不是不甘心就这样为奴为仆,临老被主家指给某个上了年纪的家生子,结对做伴,庸庸碌碌过完一生,她肯定不会这么急着攀高枝,这是高门大户人家后院里的忌讳。
话说话来,左右远近的坊市邻里,哪个不嫉妒钱家的豪阔,哪个不羡慕钱公子的多情。
没落的小门小户,凡是家里有女儿的,哪个肯与市井小民结亲家,宁愿做妾做小,也要嫁给钱庆,那是都想到一块去了,眼里只有钱家丰厚的聘礼,也知道钱公子为人是好色了些,却是个“宠妾灭妻”的情种。
“宠妾灭妻?那就是一个笑话!一夜暴富的人家,求田问舍也就罢了,一旦发达就看不起亲家,真是愚不可及!我却知道,公子正房大娘子的娘家,如今家势日隆,钱家想要声势不坠,还得仰仗亲家提携!”
还是贴身丫鬟墨兰瞧地仔细分明,钱金氏看不惯院子里许多莺莺燕燕,又怕犯了善妒,得了妒妇这七出其五之名,早早地搬出去独居,钱家家主竟然也允了。
这事换做以前,自然是想都不敢想,可是钱金氏娘家权位更进一步,老爹左迁为府城衙门主簿秉笔,处理所有公务,几乎就是半个知府老爷,这是何等的风光,也就是金老爷谨小慎微,低调行事的缘故,知道骤登高位必受人嫉,否则的话,门庭若市真不是一句空话。
闲事不提,长话短叙,贴身丫鬟墨兰现如今晓得公子正房大娘子的份量,那也是一句话就能否了自己全盘大计的遮奢人物,赶紧收起多余的心气,伏低做小,随在钱庆身边。
钱庆却不慌不忙,先去了正房大屋,看了几个大被同眠的妾侍都起身了,用过说早不早,说晚却已很晚的早点,循着惯例过去温存了片刻,情话撩骚,都不带重样的。
不说几个小妾,就连墨兰也被情挑兴起,面红耳热心狂跳,钱庆自己趁机抽身出来,转去里屋,从熏炉里,自取了一条厚厚的湿巾,擦去身上浓浓的脂粉味,换了一身出门办事的湖绸青衫。
按理说,商户人家衣着都有规章定式,钱庆身上这丝绸青衫,只有科举士子才有资格穿。只是当今之天下,早已不是开国太祖时的严苛章程。
官员羡嫉豪商之富,多有安排家人下海经营,不再是商户贱籍专有,士农工商分野渐渐模糊,就连朝廷衮衮诸公,背后若不是有跨州连郡的商会支撑,都走不进中枢内阁。
更别说今上的小舅子,横击倭岛流寇,连战连胜,手里攥着几百条人命,得战利数十万贯。他更以皇室之名招降纳叛,带甲数十,门人数万,坐拥东宁岛鸡笼、魍港两座深水良港,打起了不争之地倭岛的主意。
传闻,国舅爷左手名教经典,右手神机火炮,加上枪子、火药火枪管够,竟然利用倭岛内部利益冲突,以一块飞地撬动全盘大局,一举抢下金山银矿,年进百万两上好松花银。
事后,他更与倭岛王室贵戚结拜,慷他人之慨,奉上十万石王室直领地,如此形同叛逆之举,在公卿上蹿下跳遮掩下,反而成了尊王攘夷之义。
市井传闻里,尽管有些夸辩,却还是欣赏赞许居多,对于国舅爷杀了多少人,摘了多少首级,横扫了多少倭岛城池,那是一点兴趣都没有,有的也是他发家致富的路数,被人掰开来,仔细琢磨了个透。
这不,此事就连泰州府城都有耳闻,一改眷恋乡土之念,引得无数有志之士,蹈海饮血,向四海挥刀进发,多数都是赔钱亏本,只有少数人赚地盆满钵满,可是人都犯贱矫情,心存侥幸者尽往好处想。
论说起来,只赚不赔的买卖,还得是沿海官营船厂,订单都排到三年以后,其次就是私营的炮房、枪档,背后都有官面的人撑腰。
钱庆很清楚,所有人都在挖帝国的根基,撬朝廷的墙角,可是他不仅不想制止,反而还想把锄头挥舞地更多些,抢在所有人前面,赚地更多更狠。
不这样做,白花花的银子就会流到达官显贵的手里,他们懂什么?只会大肆挥霍,沉湎于享乐中,根本不会对社会进步作出任何有益的事。
只可惜,万事开头难!
钱庆现在背负纨绔子弟之名多年,哪怕想要重新振作,首先就要过家里人这关,父母那边都好说,只当做自己在脂粉堆里玩累了,想要换个地方继续玩。可是,最要紧的正房大娘子处,不仅手头上有多不胜数的嫁妆,背后还有泰州府城第一笔杆子的老爹。
这位可是刑名师爷出身,对朝廷法律条文烂熟于心,动动笔就是不知道多少颗人头落地的利害人物,若是能通过正房大娘子,搭上泰岳的路,以后的事情就更好办了。
钱庆刚抬脚跨进钱金氏的院子,就有眼尖的下人去通风报信了,当他来到正房大屋前,拱手一礼道:“大娘子!”
钱金氏正一手翻看着账簿,一手捏着玉勺,舀莲子银耳羹在用,听到久违的问好,心里一喜,随即大怒道:“滚!”
“好嘞!”钱庆也是干脆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钱金氏愕然了,也傻眼了,赶紧喊道:“回来!”
钱庆背对正房大屋,挥挥手:“滚远了!回不来!”
钱金氏终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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