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们很快离开,全家人也聚到堂前,祖父没有多说话,示意大家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大家散去,我则站在他身后,听祖父喟叹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看见我在身边,拍拍我的头,道,“看着吧,这种事情以后还会发生,你一定要学会本领,虽然是太平盛世,但多一些本事,总是好的。”确实如祖父所料,马户之乱从弘治朝开始,断断续续,一直到现在。其实,我一直怀疑是不是四散人做的,却没法去问,只能深深埋在心底,希望有一天能够再见到他!
不久,朝廷下了旨意,不再追究马户的事,同时,让地方官员对马户进行赈灾,事态方才平息下来。连日来,离家不远的官道,开始陆陆续续归来逃难的百姓,瞧着他们满面沧桑的样子,以及一眼望不到头的人流,让我心中满是好奇。我从来没有尝过流离失所的苦楚,更不要说挨饿的滋味。而祖父看在眼里,却是极为痛惜。他让家里人在路边安排桌椅,摆放茶水,甚至煮粥,发放干粮,免费给行人看病。这一举动,无疑让不少人对我家大为感激,甚至官府都想给我家送匾,祖父却一口回绝。
日子便开始平淡下来,我从十二岁时开始,祖父便开始教我们学医,毕竟是家族赖以为生的依靠。家中医学典籍很多,像《黄帝内经》、孙思邈的《千金方》,以及大明名医戴肃斋的《证治要决》等等,很多很多,而祖传的药方,更是厚厚的几大本。而祖父最为推荐我们看的,却是宋朝宋慈的《洗冤录》。他说此书来于实际,对于各种各样的伤情,都有很好的经验,我们做为医生,应该充分了解病患的根源,所谓“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当时,我确实不理解祖父的话的意思,等到我做了锦衣卫,接触太多犯人,我才渐渐明白。
同时,祖父督促老叔教我武功,江湖行医,遇到的风险往往不是我们所能想到的,学些功夫,以备不测。几年寒暑下来,我也算能文能武,认得许多草药,头疼脑热也能开得方子。我虽然经常顽皮,但方子不敢下错,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情,丝毫不敢大意。祖父常常盯着我,开始我以为他是不放心,认为张家出了这么一位不着调的子弟,但后来,常听几位叔叔讲,祖父说,张家最有前途的一定是我。我虽然不理解,但被祖父夸奖,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只是父亲见不得我调皮捣蛋,常常一如既往地教训我。
我从来没敢提四散人的事情,他教我的功夫,我也从来没有在家人面前展示过。只是四散人的学武技巧,慢慢渗透到我身,如同捅破一层窗纸,一切都变得一马平川,以至于老叔传授我功夫的时候,常常会惊叹我进步太快。
父亲虽然一向严肃,但见我一天天长大,终于有一天,我的个头和他一样高的时候,母亲说我长大了。父亲开始变得平和起来,对我不再有太多的责难,只是有时候会沉闷地看我和老叔练武,却不说太多的话。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在一些客人面前,却能滔滔不绝,只是我想去听的时候,却被母亲拦阻,那是大人的事情,孩子就不要参与。
我不知道父亲谈论什么事,只是好奇这些客人总能带来保定府没有的礼物,大多是江南的东西。
而我的好朋友胡海三在一天傍晚,匆匆来向我告别。他即将前往外地,朱十花的离开,已经让我难过好几天,胡海三的离开,让我更加难过。我们哭红了眼睛,各自道别。他送给我一把精致的匕首,说我喜欢习武,又行走江湖,这把匕首算是防身用的吧。我则送给他祖母给我的罗汉钱,愿他一生平安。
我哭丧着脸回到家里,却被檐下的祖父看得一清二楚。他把我叫到书房里,询问事情的经过。听着我说的事,祖父端详着那把匕首,道:“这是一把古的匕首,名曰太虚。锋利无比。能够持有它的人家,都不是普通人家。看来,你的朋友,一定有很深的背景。”
我茫然不知如何回答,祖父也没有再问,把匕首交给我,叮嘱我说:“匕首是凶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可以使用。你一定把它收好,将来,我会送给你一把好剑的。”
弘治十七年,我恰好十七岁,早已是一个少年。祖父说我十八岁才能算是成年人,言外之意,我也该到娶妻生子的时候。而我的两个姐姐早已出嫁,两位姐夫都是秀才,满口的之乎则也,我天生不爱学习,每每他们来家时,我总躲得远远的,倒是两个外甥,可爱的很,总是满院子喊着舅舅,缠着我玩,可惜两个姐夫都中了举人,继而到外地做官了。
孙女婿是大明的官员,祖父在乡里的地位再次提升,先前的县官已经升任知府,对我家更是青睐有加,特意让县里出人出力,把我家门口的黄土路拓宽,又要给我们家修葺房屋。祖父没有答应,说自己就是平民百姓,修路也是方便乡亲们行走,他不会反对,但给自己修房子,却万万使不得。知府大人得知后,派人把祖父请到他那里,直到第三天才送了回来。
回家之后,祖父一既往地平静,只字未提见面的事情。后来,我才知道,宫里有位公公,要见祖父。行文下到知府大人那里,知府大人更加不敢怠慢,修房修路,可谓大献殷勤。而那位公公虽然有事没有来,但知府大人还是把祖父接过去,热情招待。
忽一日,家中来了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者,由两个书童陪着,骑着马,来到我家。祖父见了,少有的激动,几乎是大喜过望,长者也是万分激动,两人相互拥抱,又互相端详,手挽着手进入堂中。接着,祖父便让父亲等人依次前来见礼,原是祖父的老朋友孙公,自号烟波客,在浙江海外小岛居住。因思念祖父,特意千里迢迢,来到我家。
两人都是花甲之年,见面难免唏嘘良久,父亲等人自是下去安排家宴,我则留在祖父身边伺候。从他们的话语中,我得知他们是好朋友,而且不仅仅是他们两个,好像还有四人。祖父一一询问,孙公则是一一作答,祖父不由得感叹,道:“造化弄人,我举家来此,已经二十年,无时无刻不想念大家,也想念家乡的山山水水。可惜我身体不佳,已经无法长途跋涉,不像孙兄,身躯硬朗,往来无忧。”
孙公大笑,道:“张兄平生喜静不喜闹,路途颠簸,行人杂碎,你若见了,定会心烦,不回也罢!”
祖父呵呵一笑,道:“知我者孙兄也!江南好,无限风光在其中,可惜我有生之年,怕是难回!”
孙公道:“人生如飘絮,飘到哪里,哪里就是家。嗨,现在的大明,哪里都一样!”
祖父笑道:“孙兄游历天下许久,各地风土人情都在心中,向来不问世事,今日如何慨叹起来?”
孙公长叹一声,道:“我虽自诩方外之人,但游历日久,也看出民生艰难。当今皇虽然号称明君,但任用之人,未必是良臣,特别是那些公公们,更是明目仗胆,招摇天下。”
原是弘治皇帝晚年信任宦官,不时出京办事。而这些宦官往往假借皇帝名义,到地方作威作福,弄得地方乌烟瘴气,以至于民不聊生。
祖父听了,淡淡一笑,道:“朱家皇帝一向刻薄寡恩,对所有人都不放心,结果尾大不好收场,只能信任宦官了。从古至今,宦官专权,朝廷必然腐败。”
孙公哈哈大笑,手指祖父道:“张兄呀,你的心结还是没有解开呀!所谓朝廷大事,和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不过,你接济马户的事情,我可是知道的,你做了天大的好事呀!”看见我,道:“你看,你的孙子都长这么大了!还愁将来不是栋梁之才吗?”
说着,冲我招招手,我赶紧过去,又客气地施了一礼,孙公拉住我的手,下打量打量,转过头,对祖父道:“你我可谓后继有人,人生不过如此,何必事事都心呢?”
祖父听了,不觉笑道:“好你个烟波客,是你先说百姓生活艰苦,转过头来,倒劝我别多想。你呀,就是一个滑头!我呢,确实不想让孩子们去做什么官,可我偏有两个做了官的孙女婿,嘿嘿,人生无常,我有时候也是没有办法!”
孙公大笑,道:“我们兄弟六人,就你心思最多。我虽然挑起话头,但能想得开。你却不是,总是忧国忧民的。一切顺其自然吧!嗨,算了,今日不提这事,我来看望你,无怪乎想你,还有好酒!”
祖父少有大笑起来,道:“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呀,呵呵,放心,今晚一定有好酒喝!”
晚宴自是很热闹,两位长者和我们喝着酒,滔滔不绝讲着天下奇事,那一夜,祖父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渐渐有了醉意,说了许多过去的事情。大抵我知道,他年轻的时候,早早失去父母,一个人在南方生活,万幸会些医术,同时,又有一些朋友帮衬,日子过得也不错,不料在他三十岁的时候,一个仇家找门来。他不想再结下仇怨,连夜领着家人搬走,以至于此地。
孙公说那个仇家并不是祖父的对手,他一直很奇怪祖父为何搬走,祖父说,他行医多年,见惯人生生死离别,不愿与人为敌,索性离开那里,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
祖父的话,我当时听了,有些半信半疑,我觉得,祖父为人低调,弄得父亲叔叔等人在外人面前都是谦卑,但从孙公那里,我看到的是极为认可的赞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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