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到过苗疆的人,想象不出得天独厚的苗疆清幽景色,尤其对于在塞北大漠长大的杨瑛来说,简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像一步跨进了光怪陆离、千变万化的大花园,到处是认不出的花、叫不上名的草,奇峰怪石,异鸟清泉。
包世仇与无邪长日无事,吟诗论赋,异常投机。宋振东出身于诗书门第,避难中还带有许多书籍,包世仇自幼受其熏陶,山居寂寥,也读了不少经典诗词和医卜星相等杂书,未想到这个世居边荒的五毒教主也蕙质兰心谈吐风雅,大有喜逢知己之感。
一日,无邪忽然有所感地说:“忠臣死节,烈女殉夫,固然是至情至爱,但白首偕老,生死同心,何尝不是人世间的至情至爱?‘衣带渐宽终不悔’,‘行人归来石应语’,并不逊于英雄赴义,割肉事亲。”
包世仇深有同感地说:“人的情爱是与生俱来的,天地间无处不是情,没有情便没有爱,没有爱便没有仇。我尊敬不共戴天的雪仇者,和‘不思量自难忘’那种刻骨铭心的爱。仇则势不两立,爱则与生俱在。李义山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所以脍炙人口,即在于此。”
杨瑛生性好动,读书不多,而且读得半通不通,听他二人谈得津津有味,想说他俩相见恨晚,觉得不大妥当,忽然心血来潮,想了一句词儿,没头没脑地插上一嘴:“你俩一见如故,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无邪粉脸一红,啐了一口说:“胡说八道!”急忙转身走了。
杨瑛一愣,问:“怎么?我说错了?”
包世仇憋着笑背过身去。
灵儿捂嘴一笑说:“应大相公处处粗心大意,胸无城府,这一回倒……”
说了半截,下面的话咽回去了,把杨瑛弄得大瞪两眼,莫名其妙。
记不清走过多少高峰峡谷了。一天近午,进入一条又宽又长的深谷。五毒教门人一入谷口便忙碌起来,灵儿和内三堂堂主都各领一拨人,分四路沿着深谷往前搜索,无邪虽然陪在包世仇和杨瑛身旁边走边说笑,却显得神不守舍,心有外鹜。走出一里多路,忽然灵儿和耿鲁在前面同时呼叫一声,无邪向包世仇微笑着点点头,纵身便向灵儿那边掠去。包世仇和杨瑛慢慢跟过去,远远望见无邪和雷南扬等聚在一起小声计议。
包世仇说:“有敌人潜入苗山了。”
杨瑛问:“你怎么知道?”
“未入谷口,无邪就发现了敌踪,只是她心思缜密,遇乱不惊,不曾声张罢了。”
“这丫头,心眼儿真多。’
二人未到近前,雷南扬和耿鲁已带领十几名弟子,像猿猴一样攀上右侧高峰,很快便翻过山顶去了。沙静仪看包世仇和杨瑛走过来,笑着率领玉尾堂属下三十五名弟子,向左侧谷上隐去。
无邪只带着灵儿迎上前来,微笑着说:“有不速之客光临荒山,我们只好迎驾了。”
无邪和灵儿一回苗疆,便换上了苗家装束,覆发短裙,赤足草履。从沿途的青苔和松软的草地上,早已发现了一些不同的足迹,只是不知去往何处,这条深谷直通天魔宫,谷中不仅足迹有异,灵儿、耿鲁等人还在草石间觅到汉人抽的烟灰,估计来人至少在五十以上。杨瑛看无邪和灵儿光着白脚丫,穿着细草鞋,踩在青草上毫不着力,人一过去,草就直起腰来;自己的鞋底硬,一脚下去把草都踩折了。假小子看得有趣了,缠着灵儿要换草鞋穿,灵儿说大战在即,杨瑛脚大,鞋不合适,等完事之后,一定选双合脚的草鞋给她穿。
无邪估量来人是今天早晨过去的,因为谷底土软,被踩的青草虽然折断尚未枯萎。自从蒲同叛教后,无邪为防不测,已将魔宫四周要道和宫内秘道重新改建,来敌纵然强悍,也难轻易攻入。如妄想占据总坛,没有四五百人横尸宫内,休想进入圣殿。
包世仇说:“教主甫离苗山,强敌便来偷袭,很像有内奸暗充耳目。”
无邪说:“少侠英明,与小女子所见略同。”
杨瑛说:“什么少侠老侠的,我听着牙碜。”
无邪瞟着包世仇说:“他叫我教主,我就叫他少侠,别叫人家说我们苗家丫头没规矩。”
包世仇也瞅着无邪说:“你挺厉害呀。”
无邪脖子一歪说:“反正不吃亏。”
包世仇说:“我叫你无邪。”
无邪说:“我就叫你世仇。”
“我叫你尖丫头。”
“我就叫你乖小子。”
包世仇爽朗地一笑说:“好,各不相让,互不吃亏。走,打他一仗去。”
无邪拦着他说:“不必忙,去年冬天我们暗暗修了一条秘道,从前面那山崖底下直通到旁殿,天龙和金头堂主已带人从秘道潜入宫内,暗中察看到底谁是内奸,以便根除隐患。去早了。打草惊蛇,反为不美。”说着,调皮地一麻耷眼皮,咯咯一笑:“再说,我有个武功盖世的兄弟帮我,怕什么?”
论年庚,包世仇比无邪小五个月,这声“兄弟”叫得理直气壮。
包世仇淘气劲儿不亚于无邪,脸一绷说:“那你得让我打个手板儿我才帮你。”
无邪紧闭两眼,一下把右手伸在包世仇面前,包世仇看那小小的掌心上纹络分明,白里透红,又不忍打了,撮嘴吹出一口真气,像细线一样凝在那粉嘟嘟的掌心上,无邪觉得麻酥酥的奇痒难耐,赶紧缩回手去,一睁眼,脸蛋儿红到脖根。灵儿在一旁咭的笑出了声。
包世仇不由得想起在威远镖局门外吹明哥哥黑脚丫子的情景,也禁不住心里一乐。
杨瑛愣呵呵地说:“大敌当前,你们还有闲心逗闷子玩儿?”
无邪登时面容一整说:“我头前带路,请随我来。”
说完,转身跃出谷底,顺着沙静仪等人走过的左侧山腰,纵跳如飞向前驰去。转过山脚时,觉得身后寂静无声,回头一看,包世仇右手扶着杨瑛,左手拉着灵儿,正紧跟在后面三丈左右,不即不离地飘然而行。灵儿正闭嘴忍住笑声,见无邪回头张望,一紧鼻子做了个鬼脸。
无邪真不敢相信武功能达到如此境界,带着两个人竟像御空而行,轻捷无声。杨瑛倒司空见惯,毫不在意,低声问无邪:
“快到了吧?”
无邪点点头。包世仇放下杨瑛和灵儿,四下一打量,这地方正当深谷尾部,从密林间向西望去,出谷不远是一片繁花似锦的五亩许平地,四面环山,悬崖壁立,这条深谷是唯一出口。斜对深谷口的西北边,紧贴石壁垒砌四层楼,飞阁流丹,雕栏叠翠,仿佛峭壁上长垂一匹彩缎,这就是江湖上闻名丧胆的天魔宫。高楼下五座大殿,一正居中,四殿分列四方,似众星捧月。大殿左右高墙屏立,顺山势而下,如双龙探海,直达山麓。拱形正门在围墙交汇的正东处,宛如双龙口下一颗巨珠。不知为何红门洞开,却听不见金铁交鸣或呼叫喝骂的酣斗声响。
杨瑛头两天就听说快到魔宫了,没料到说到就到,一下子便出现在眼前。包世仇看无邪不动声色,只和灵儿隐身树后静静地向宫内凝望。
灵儿小声念叨:“净心门前没有厮杀迹象,门怎么打开了?……沙三姑他们好快呀,已经过了飞虹桥……还抓了一个黑衣人,大约是敌人留在宫外巡风的……”
包世仇凝目一望,正门上的横额写着“净心门”。
无邪回头招呼包世仇:“世仇兄弟,借你眼力,看看四楼上边定心阁门口,是不是放着一盆花?”
包世仇望了一下,说:“不错,是一盆山茶花,枝上还挂着两张纸条。”
无邪回眸一笑说:“谢谢你,那是雷堂主怕我看不清,特意挂上的。”
杨瑛说:“雷堂主他们已经进去了?”
无邪点点头,从容不迫地整了整花头巾说:“二位光临敝教,蓬荜生辉,小妹为姐姐、兄弟引路,请。”
说完话,又郑重其事地带领灵儿躬身为礼,转身昂然向魔宫走去。
包世仇看无邪雪白的脖颈上一条血管在跳动,显然愤怒至极,表面上仍然不失常态,彬彬有礼。心中对这位苗家姑娘大为赞佩。
走过花圃间草径,离净心门还有十几丈远,猛然间魔宫里腾起一片欢呼声,正殿前拥出五六十人,齐声呼叫,欢迎教主归来。包世仇这才知道仗已经打完了。
雷南扬、耿鲁和沙静仪肃立在净心门前躬身迎接,无邪一边走一边问:
“都收拾了?”
雷南扬说:“都收拾了。”
“留下活口了?”
雷南扬说:“留了一半儿。”
无邪脚步一停,耿鲁赶忙说:
“那一半儿让属下料理了。”
无邪瞪了耿鲁一眼,灵儿在旁抿嘴一笑。无邪又问:
“内奸抓着了?”
耿鲁说:“抓着了,是江阴分堂逃回八人中的两个坏蛋。”
无邪听耿鲁说得咬牙切齿,紧跟着便问:“你又料理了?”
耿鲁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把他们废了。”
无邪一听就知道那两人不死也仅剩一口气儿了,知他生性如此,也就不再追问了。接着,雷南扬说起教众弟子死十八人,伤三十七人,金头堂弟子伤亡最多,耿堂主的二弟子邹行伤势最重,愈后恐要落下残疾。难怪耿鲁对来敌下手那么狠了。
登上三十六级石阶,走上正殿,正殿前半亩见方的平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蒙面黑衣人。无邪看了一眼,问耿鲁:
“那些死的呢?”
耿鲁说:“恐贵宾观之不雅,属下已用化尸粉化去了。”
包世仇听五伯父讲过,黑道中有一种化尸成水的药粉,杀人灭迹,不留踪影,想不到竟出自五毒教。无邪从脸色上猜出了包世仇的心事,轻轻一笑说:
“雕虫小技,邪魔外道,让兄弟见笑了。”
包世仇郑重地说:“技本无罪,所用有别。无邪姐姐过谦了,以后我还要向你讨教呢。”
无邪头一回听包世仇叫姐姐,乐得心花怒放,眉开眼笑地说:“兄弟不耻下问,姐姐一定倾囊相赠。”方要揖客入殿,忽又停住脚步,对杨瑛和包世仇说:“小妹要先除却丑类,以免扰我清兴,望姐姐、兄弟见谅。”
包世仇说:“请便。”
杨瑛说:“我正想看看热闹。”
无邪笑着说声:“简慢了。”便吩咐雷南扬将平台上十八个黑衣人解醒过来。这些人临来前也都受过指教,并服过解毒药物,只因接到江阴分堂混入天魔宫的内奸飞鸽传书时,事发突然,匆匆召集党羽星夜疾奔,全凭引线和粗知一些底细,便想乘虚而入,一举捣毁五毒教总坛。不料五毒教主与三大堂主虽然离山,魔宫的防卫仍然异常严密。五十余人一出谷口便几乎中了埋伏,后来虽由内奸乘乱打开净心门,却一直攻不上正殿,五毒教弟子前赴后继,殊死抵抗,而且到处洒遍毒香毒粉,防不胜防,未等雷南扬等由秘道潜回魔宫,来敌已有十几个人中毒死去。后由耿鲁暗中主持,教中弟子全部退入正殿,来敌尚不知五毒教主业已回山,误认为魔宫已无力抵抗,遂一拥而上,攻占平台,刚入正殿便被耿鲁设下的毒香熏死过去。耿鲁气愤不过,不问青红皂白,便命弟子将十多名凶残的敌人拖下平台,带着活气用化尸粉化成了污水。
平台上十八个黑衣人醒过来,一见周围站满了魔宫弟子,正殿前站着一个短裙草履的苗装姑娘,身旁两个低声说笑的白面书生。一个肉滚子似的短胖蒙面人,一跳起来便惊叫一声:“教主!”举掌击在自己的神庭穴上,惨嚎一声,倒下去便不动了。
无邪对包世仇说:“他是莽桧的侄子莽武。”
其余的黑衣人见引线人一照面便吓得自戕了,个个心惊肉跳,惴惴不安,但细看那苗家女子,长得细皮嫩肉,秀秀气气,不像怀有什么惊人之技。黑衣人中一个看似领头的人,一步跨出,傲然对无邪说:
“五毒教徒以鬼魅伎俩取胜耳。”听声音是个老者。
无邪冷冷一笑说:“本教主给你个便宜,但凭武功与你一决胜负。”
那老者豪气昂扬地一声长笑说:“好,老夫会会你这个五毒教主。”说着抬手就要揭去蒙面黑巾。
无邪说:“请慢。你胜了,本教主允许你蒙面走出净心门;你死了,我才看你本来面目。”
老者厉声说:“一言为定,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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