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柳湘莲“息戏”后,蒋玉菡很快成了枕云班的台柱子,名声在外,人称“蒋虞姬”。但在柳湘莲面前,他怎好安心得此夸赞?忙谦虚道:“大家过誉了,非我自谦,实不及二爷万分之一。刚才可真是‘贻笑大方之家’了!”
见他又提柳二郎唱戏一事,恐引得众人撺掇,冯紫英忙笑说道:“端午佳节,群贤相聚,有酒岂能无令?若只是狂饮滥醉,与老牛蠢驴何异?不如我先喝一大海,发一新令,敢不遵者,连罚十大海,逐出席外与人斟酒。”(大海:大酒杯。)
众人听了皆说有理,薛蟠劲头儿最盛,拍桌催促道:“快喝!快发令!”
冯紫英站起,身姿挺拔,端起海来一气饮干,豪情满怀,抹了把嘴,说道:“这新令么,就说‘悲、愁、喜、乐’四字,且要说出‘男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原故。说完了,饮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
(门杯:放在各人面前的酒杯。酒面:斟满一杯酒,不饮,先行酒令,叫酒面。酒底:每行完一个酒令时,饮干一杯酒,叫“酒底”。席上生风:借酒席上的食品或装饰等现成东西,说一句与此有关的古诗或古文。)
众人都拍手道妙,唯独薛蟠急慌慌站起来摆手阻拦:“我不来,别算我。玩的这么雅,分明是捉弄我呢!”
众人笑而不语的看着他,云儿则站起来推他坐下,笑道:“怕什么?亏你还天天吃酒呢,难道连我也不如!说得上便罢;说不上也不过罚几杯,难道就醉死了?你如今一乱令,倒喝十大海,下去斟酒不成?”
“云儿说的好!可把某些人比下去了!羞不羞呀!”冯紫英拍手笑赞,其他人亦笑。
眼见众意难违,薛蟠无法,只得叹气坐下,垂头丧气失了精气神儿。
待众人安静下来,便听冯紫英开始行令,说道:“男儿悲,妻子染病在垂危。男儿愁,大风吹倒藏书楼。男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男儿乐,娇妻美妾儿女多。”
说毕,端起酒来,唱道:“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原曲)
唱的是柔情款款,颇动人心,众人齐声给他喝彩。
冯紫英饮了门杯,夹起一筷鸡肉,说道:【鸡】声茅店月。
令完,下面轮到卫若兰。只见他站起说道:“男儿悲,穷困潦倒盖破被。男儿愁,老大无成空白首。男儿喜,一本万利好生意。男儿乐,左拥右抱姑娘多。”
其他人未说话,冯陈二人都笑他:“堂堂公主之子,丰神毓秀,所言何其俗也!”
卫若兰瞧了正拉扯云儿的薛蟠一眼,亦笑道:“说的雅了,怕有人听不懂呢。”
说毕,端起酒来,唱道:“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清代戏曲《鲁智深醉闹五台山》,邱圆)
铿锵顿挫,韵律极妙,众人亦赞。
唱完,卫若兰饮了门杯,指着瓶中插花说道:【荷叶荷花】香旎旎。
之后是陈也俊。
再之后是蒋玉菡。
再之后是云儿。
只见她款款站起,身量苗条,前凸后翘一览无余,玉指轻拢鬓发,檀口轻张,柔声说道:“男儿悲,金银散尽妈妈催。”
薛蟠听了,眼睛大睁,气呼呼抱不平道:“没钱的臭穷酸也敢嫖?云儿莫愁,有薛大爷在,你怕什么!”
云儿被打断,只能无奈停下,冯紫英斥责薛蟠:“别闹她!再敢乱说罚你!”
待安静了,云儿方才继续说道:“男儿愁,柴米油盐钱不够。”
薛蟠此时已醉,浑然忘情,拍手大笑:“果然是个穷酸!不理他也罢!前儿我见了你妈,还吩咐她不叫你随便接客呢!”
众人忍无可忍,变色喝他:“再敢多言,罚酒十海!”
薛蟠唬的忙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连声道:“不敢了!再也不说了。”
云儿面色不变,丝毫未受薛蟠影响,缓缓说道:“男儿喜,抱得美人归家里。男儿乐,加官进爵蟒袍得。”
说完,便甜甜腻腻的唱道:“荳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原曲)
唱毕,饮了门杯,纤指一指某菜:“【羊肠】小道。”
薛蟠听了大乐,拿筷子敲着酒杯唱道:“羊肠好,羊肠妙,薛爷捅出通天道!”
众人听了皱眉摇头,冯紫英催他道:“快别嚎了,该你了!”
“该我了?”薛蟠甩甩脑袋,把眼一瞪,环顾一周,的确是该他了,于是站起来一叉腰,大叫道:“听好了!我可要说了:男儿悲——”
“悲”了半日,不见说底下的,倒把脸憋成了猴屁股。
冯紫英笑道:“悲什么?快说来。”
薛蟠登时急的眼睛铃铛一般,瞪了半日,才说道:“男儿悲——”
又咳嗽了两声,总算憋出来了:“男儿悲,娶个老婆丑似鬼!”说完得意四顾。
众人拍手而笑,冯紫英指他笑问道:“说你自己的吧?”
薛蟠本就醉了,哪里听得了这话?大为羞恼:“放屁!爷怎么也得找个云儿这样的!”
说着就要云儿答应嫁他,还要领回家见他妈。
看他混账丑态,众人笑的弯腰拍腿,身侧的云儿也拍打他,让他快说。
凭着仅存的理智,薛蟠终于停了手,得胜似的瞪了瞪眼,又说道:“男儿愁——”
“愁”了半晌,又不言语了,愁眉苦脸,抓耳挠腮。
冯紫英笑问道:“到底怎么愁?莫不是抓耳挠腮猴子愁?”
薛蟠不应,苦思不已,忽然眼睛一亮,想出一句,叫道:“老婆偷人翻墙头!”
众人呵呵而笑:“只听说汉子翻墙的,你家丑老婆倒是厉害。“
薛蟠兀自不服,挺胸道:“汉子能翻,老婆翻不得?云姐儿,你能不能翻?”
云儿撒娇似的瞪他一眼,也不答话,风情横溢,薛蟠骨头又酥了几分,更晕头晕脑了。
众人不与他这呆子计较,催促道:“莫说废话了,快继续说你的罢!”
见他为难,云儿坐在旁边,忍不住想要出手相助,说道:“下两句越发难说了,我替你说罢。”
岂料薛呆子毫不领情,反倒瞪她一眼,斥道:“胡说!真当我就没好的了!听我说罢:男儿喜,凿壁偷光没人起。”
“哟呵!了不得呀!”众人面面相觑,都觉诧异,竟然会用典故了,这完全不是薛呆子的风格,问道:“这句倒是压韵,又有典故,只是不通呀,什么意思呢?又何喜之有呀?”
薛蟠冷哼一声,鄙弃的看着众人,蛮横说道:“怎么不通?墙都砸了,家伙什儿都偷光了,主人家都没人起来看看,小贼还能不欢喜?”
敢情“凿壁偷光”是这个意思!众人不与他辩这歪理,催他快说底下的。
这次薛蟠倒是没有犹豫,狠狠说道:“男儿乐,按住脑袋给我嗦!”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尴尬异常,纷纷闭眼扭脸。
冯紫英见他着实不堪,也忍不住嫌弃道:“该死该死!快把曲子唱了罢。”
薛蟠浑然不觉,咳嗽一声,开口便唱:“一只老鼠吱~吱~吱~”
众人听得都怔了,冯紫英忙问:“这是个什么曲儿?怎么不曾听过?”
薛蟠也不理会,继续摇头晃脑的唱道:“两头小猫喵~喵~喵~”
至此,众人明白过来,这哪儿是什么曲子,就是在胡诌嘛!
知他无此才能,都道:“罢了罢了,快住口罢!”
薛蟠脑袋一歪,蛮不在乎道:“爱听不听!这是新鲜曲儿,叫作吱吱喵。你们要懒待听,连酒底都免了,我就不唱。”
众人实在不忍耳朵再受折磨,都说道:“免了!免了!快别耽误别人了。”
说是免了酒,薛蟠却自斟自饮起来,喝的更多了,晕陶陶的,对云儿动手动脚都抓不准了。
转了一圈,终于轮到柳湘莲,只见他站了起来,睥睨四顾,面冷目利,颇有傲视天下的风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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